他像被扔进了太空一样，完全失了重，任凭身体自由飘移，向着一个深邃的黑洞旋转着飞去。黑洞深处似有一个小小的亮点，像一颗星。亮点在渐渐逼近，原来那是儿子！真是怪事，儿子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开汽车的吗？哦，是一场电影？眼睛都瞎了七八年了怎么还能看电影？这电影上怎么有自己、有儿子？他惊奇地张大嘴巴，就看到了许多往事。
　　 儿子参军当了汽车兵。十年以前儿子复员后又被省运输公司招去开汽车，一去三年没回家。虽说月月有钱寄回，但还是想见见儿子呀！后来他的眼睛瞎了，儿子才回来。
　　 “电影”上儿子是开了个“小包车”回来的。当司机就是吃香，也是儿子有造化。只是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他看到自己急得流泪、抱住儿子大声哭，又用手仔细地抚摸儿子，怕有假似的。怎么额上的那个伤疤没有了？那个伤疤还是儿子小时候掏鸟窝从树上掉下摔伤的，后来伤好了，就留下了一个疤。问了半天，儿才说是做了什么美容磨平了。皮子也能磨平？儿子声音完全变了。粗了，没有乡音了。儿说开汽车走南闯北就变成南腔北调了。连叫那小名“猪儿”都不答应了，不是乡亲们都说真是儿子他硬不相信。接着，“电影”就演到他被儿子用“小包车”接进了城，住进了一座好大好高的楼……
　　 “电影”突然断了片，眼前一片漆黑。他像被卷进了漩涡似的在黑洞里急速旋转起来，身体旋转得像飞机头上的风扇叶子，魂都快要被甩出来了。他并不怕死。从眼睛瞎了之后，他就盼着死。老伴很早就走了，给他留下的唯一想头就只有儿子。唉，到底还是有儿好哇！不是有这儿子，一个瞎老头子谁管？儿子有孝心，媳妇也有孝心。小时候总觉得儿子没啥出息，就会上树掏鸟窝，谁知他还当了汽车队的队长哩！人瞎耳朵灵。常听有人叫他队长队长的，问他还不说。不好意思哪！哎，跟爸还有啥不好意思嘛！
　　 身体还在急速地旋转，黑洞无头无尽，如火车钻进了漫长的隧道。他心慌气紧，呼吸越来越急促，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将喉咙扼住了。他张开如干树丫一般的枯手，下意识地挥舞着，似乎溺水者那样急于在下沉时抓住什么。
　　 爸！爸……一个男声和一个女声同时呼喊着，喊得很急。接着他就感到各有一只手被他们握住。儿子的手很宽厚有力，媳妇的手很窄小绵软。他们都握住他干柴般的手，握得很紧，似乎在和阎王进行争夺，要把自己从阎王手里拽回。他们离自己的脸很近，觉着两人的鼻息把脸吹得暖烘烘的。他将眼睛使劲一睁，想冲破屏幛看看儿子媳妇，想把他们印在心里给老伴看看，但眼前却一团漆黑。
　　 爸，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儿子的声音。
　　 还有什么话要说？早说完了。住了那么久医院，要死要死又活了。连阎王也看不上瞎子，也嫌瞎子累赘！儿子媳妇没嫌。喂吃喂喝，端屎端尿，同病房的人谁不说瞎老头有福气，摊上了好儿子好媳妇！到底是亲生的嘛，外人谁有这份孝心？拖了你们七、八年了，只想快点死，快点死！死了，后辈人就清静了。但他只是张着嘴急迫地喘着大气，什么也说不出来。
　　 说是盼着快点死，但真到了死的时候还是怕。他觉得黑洞洞的隧道要过完了，眼前亮起一团一团五颜六色的亮晃晃的光斑。车到站了。只感到猛烈的一振，灵魂就如小鸟样从鼻孔窜了出来，溶进了太空。一具沉重的躯壳便像烧尽燃料的火箭一样向无底的深渊坠落下去，坠落下去……
　　 爸爸！爸爸！
　　 媳妇哇地一声哭起来，儿子耸动着肩膀不住擦着泪。
　　 值班医生说，这对你们失明了多年的父亲来说其实也是解脱，不必太悲伤，你们已经尽到了孝心！
　　 儿子感动地握住医生的手，沉重地说：“你不知道，老人是个孤人，他唯一的亲生儿子早在八年多前的一次恶性车祸中就死亡了！”
　　 怎么，你不是老人的亲儿子？医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时，老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喉头忽然咕噜了一声，眼睛奇迹般地闪了闪，接着便溢出了两颗豆大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