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持续两个时辰了！黑压压沉甸甸的乌云，锅盖一样倒扣在头顶，怒吼的雷声和蛇一样扭曲的闪电，让她心生不安。
　　 天空仿佛豁了个口子，不停地哗啦啦往下倒水，身后的屋子在震颤，在摇晃，就连脚下的地，也在一起一伏似的。她的手脚开始颤抖，继而麻木，脸上松弛的皮肉也跟着哆嗦起来。
　　 她举着防雨布，在雨中站了两个时辰。在她弯曲的身子下面，一棵嫩绿的桃树，迎着从她腿间漏过来的风，微微晃动。
　　 她低下头，就着一闪而过的亮光，看桃叶上的水珠。
　　 “大大（dai）！大大！”他从水珠里走出来，睁着泉水般清澈的眼睛看她。“大大，我们来种一颗桃树，明年就可以吃果啦！”小小的人儿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小沙铲，一个红色的小桶，桶里有一颗苗儿。
　　 她从屋里艰难地走出来，刺眼的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苍老的身子前后摇晃。他跑过来，伸出白藕般的手：“大大，我来扶你！”笑嘻嘻的脸蹭上她的衣袖，白胖的小手搀住她哆嗦的胳膊。
　　 仿佛一股清泉，流入干涸的老井，她咧着没牙的嘴，缓缓地笑。
　　 “大大，种在那里好不好？大大，我们一起来挖坑！”他一口一个“大大”地叫，小白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坐在他选定的地方，拿过一根枯枝，跟着他一起认真地挖坑。
　　 “大大，你扶着桃树，我来填土！”他一副行家的模样，煞是可爱。
　　 她听从他的指示，扶住那棵娇弱的小树苗。
　　 “好了！我去打水，树要喝水才长大哦！”他把树根填上馒头似的小土丘，拍严，蹦跳着去拿她破烂的葫芦瓢，踮着脚，从缸里舀了一瓢水，扭着两脚，一路洒着水回到她面前，把水仔细地倒在树根周围。
　　 “阳阳，你在这干嘛？你妈妈找你呢，别到处乱玩，脏！”儿媳脸上一副逃避瘟疫的模样，拖着孩子的手转身就走。
　　 “奶奶，我跟大大种树呢！”孩子小手指了一下她。
　　 “种啥树，这里又脏又臭，别腌臜了！”儿媳用手挥了一下鼻子，仿佛真闻到恶臭似的。
　　 “你这孩子，怎么到处乱跑？再这样下次不带你回来了！”孩子妈一脸紧张地冲过来，拽过他的手往大屋子走。
　　 “越来越臭了，没有一点讲究！要不是她，我跟你爸还想在外面多打几年工呢，也能帮衬你们点！得！这回只能等她死了再走了！”儿媳当着她的面，嫌弃地说。
　　 “妈，奶奶什么时候搬到小屋去的？她一个人在那里不寂寞？”孩子妈问。
　　 “寂寞啥？有得吃有得住，她还想要啥？要说寂寞，我跟你爸才寂寞呢！你们要有空，就多带阳阳回来住几天，车费我俩给报销！”儿媳带着笑意说。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妈，我拿些点心去给奶奶！”一个年轻浑厚的男声从墙那边传来。
　　 “别拿那么多！老人没牙，哪吃得了？这个放下，这个也放下，得，就拿这一小袋软糖去就好！你不用去了，那小屋子阴暗潮湿，万一踢着什么绊倒了！我去。”儿媳压低了声说道，那低低的耳语似的声音，偏偏被一阵风吹到她耳朵里。
　　 她揉了一下压得麻木的腿，慢慢站起来，挪回她的小屋。屋里床头柜上，摆着一个沾了几粒米饭的空碗，一双筷子横在上面，几只苍蝇在碗里爬。
　　 一会儿，儿媳手里提了一个轻飘飘的袋子，沉着脸进屋，也不打话，“啪”一声把袋子扔在床头柜上，拿起空碗，转身出去了。
　　 她没有看袋子里的东西，只是微眯着眼，竖起耳朵，努力捕捉墙那边稚嫩的声音。
　　 两年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跟她说不同的话。以往，她每天听到的都是“吃饭！”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除此以外，就是屋前空地上麻雀的叽喳声。
　　 她开始期待那个稚嫩的童声，她等了一月又一月，每天吃力地给树浇水，为它挡风遮雨。一颗苍老的心，被那股清泉浇活了，她突然很想活下去，活到桃树开花结果。
　　 风雨小了一些，轰隆隆的雷声渐渐远去，她实在支持不住了，腿一软，瘫倒在泥地里，好一阵后，才拼命挣扎着站起来，走入小屋。
　　 第二天早上，雨收云散，太阳从天边射出一道道炫烂的光，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地追逐玩闹。
　　 她从小床上爬起来，着急地朝小树走去。
　　 娇弱的小树，被夜里的风吹倒了，可怜兮兮地伏在泥地里，但它的根没有被拔起。
　　 她把桃树扶正，再填上一些土，找来几根小枯枝，围着桃树绑紧。碧绿的叶儿在阳光下，重新散发出篷勃的生命力。
　　 “阳阳，明年，我们会看到它开花！”她张了张瘪瘪的嘴，却发不出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成了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