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老爷就生三个闺女，我的祖母是大姐。二姨奶嫁在窑湾，我没看过，三姨奶是坐家招夫的。我的祖母是鸭蛋型脸，姨奶是苹果型脸。祖母性格内向，寡言，护短，很少有笑容。由于人中略长，给人一种厉害的感觉。祖母是嫁给熊河堰我们姓黄家的。可惜，我们黄家太穷，嫁到黄家没几年，外下江南逃荒，后返回老家，生活无着，就搬到祖母的娘家何家巷。老太爷虽不是何家巷的富户，但还有几亩薄田。老太爷可怜自己的女儿，就赏给我祖父一点薄田和两间草屋。这样，祖父和祖母就在何家巷立了足。当然，这样一来，姨奶很不高兴，她是招女婿的，在家当然是一霸，穷年苦月，虽说是骨肉之亲，谁又不顾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呢？她们身居偏僻的乡下，无知无识，谈不上什么教养，因此，姊妹俩的关系一度时间闹得很僵，好在祖父和姨爹相处得像亲兄弟一样。
　　 姨奶非常讲迷信，她信神信鬼，不仅信，而且自己也会跳大神。在何家巷周围一二十里，还颇有些名气，信徒不少。她经常给一些家庭妇女请去驱鬼诛邪，据说还挺灵。我几次问她，真的有鬼神吗？她总是眯眯一笑，不回答。我觉得她这一笑，也许是不愿意对自己的后代扯谎，但又不愿意暴露她是在骗人；也许是那是一种神秘，不可泄漏。毕竟，经常有人请她，并送她礼物，诸如两斤角蜜啦，一包果子啦，鸡蛋啦，煎饼啦，粮食啦，煤炭啦，等等，她受惠不浅，她的孙男辈女们也饱尝口福。你说是假的，她偏偏能给人治好医生都治不好的病，诸如招魂之类。
　　 祖母不会姨奶装神弄鬼那一套，可是她也信神信鬼。譬如，天上的彩虹不能指，指的话会烂手指；看到南天门开了，不能乱动，要事先想好跟神仙要什么，否则，会出事。她举例说，有一个女孩看到南天门开了，用手摸了一下下巴颏，想要什么东西，结果神仙以为她要胡须，就给她长了一下巴胡须。再譬如听到喜鹊叫，就连忙吐唾沫，认为那样可以避免不吉利。为什么听到喜鹊叫不吉利？为什么吐唾沫就可以逢凶化吉？她说她不知道，只知道应该这样做，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肯定有道理，这样做没坏处。她的愚昧说教在我们身上还起了不少年作用。每听到喜鹊叫，我们几个兄弟姊妹就效仿祖母的做法，直到中学才停止了这种效仿。
　　 祖母喜欢讲故事。特别是夏夜，我们兄妹几个偎在她跟前，听她“讲讲”（讲故事），当然，这也是有条件的，就是让我们给她扒耳朵屎。谁给她扒得多，她就夸谁。为了显示我们的能干，让祖母夸奖，讲故事，我们就假装扒到耳屎，交给祖母，实际交给祖母的是一段麦秸，祖母眼睛看不清楚，也许是故意信以为真，就夸我们一番，然后讲故事。祖母肚里的故事很多，她讲嫦娥，讲牛郎织女，讲大慌忙、二慌忙、三慌忙（大概是金、木、水星），讲“老巢”（这个“老巢”，实际就是老狼，为什么叫老巢，我始终没弄明白，因为它不像是方言所致。这个故事很美，是叙述三个很小的兄妹，如何制服冒充他们外婆的老狼故事），讲周七猴子（故乡阿凡提式人物）。
　　 祖母跟我们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大的星，就是地上的大人物，像朱洪武，像毛主席，他们在天上的星最大。小的星就是小人物。天上掉下一颗星，地上就会死一个人。我们姐弟几个听了祖母的话，就拼命在天上寻找自己的那颗星。我们总想在最大的星星里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颗，可是，那些大的星星都不在我们头上，顶在头上的都是隐隐约约的小星星。我们很懊丧。直到后来才知道，我们看见的星越大，实际越小。祖母说我头上的星不大，做不了大官。等我知道我头上的星很大很大时，我仍然是个普通老百姓。星的大小，跟人的身份高低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祖母的命很苦，三十多岁就守寡。祖父在世时，也没给她多少幸福。祖父是个老好人，但很穷，再加上他嗜赌，家里更穷。逃荒、要饭，年年有。每到年关，尤其是大年三十，总要出门讨饭，祖母说，这时的饭最好要。春荒时，那就更不要讲了。父亲当时年纪很小，不会讨饭，祖母教他，讨饭时，嘴要甜，打狗棍要带着，但不要惹事。有一次，父亲和大爷去讨饭，他站在人家门口，喊：“给点饭给大爷吃吧！”大爷赶紧纠正，父亲又喊：“给大爷点饭吃吧”结果饭没讨到，差点挨了人揍。祖母心疼地说：“你怎么能那样喊呢？你应该喊‘大爷，给点饭吃吧！’你那样喊，人家不骂你，打你吗？”后来，她跟父亲讲老鸹和喜鹊到老鼠家借粮的故事，她说，同样是借粮，喜鹊会说，粮食就借到了，老鸹不会说，结果没借到，要学会说话呀！
　　 祖母是个没文化的乡下妇女，信迷信是可以理解的，但她更信共产党。抗日战争时期，她让两个儿子都参加了革命。她自己也替共产党做事。她当过妇救会长，帮八路军烙煎饼，送情报。我的姨爹因为给共产党送情报，后被国民党杀害。
　　 当时党组织劝她入党，她没同意。她认为两个儿子都参加革命入党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入什么党。她参加革命，只是凭着朴素的阶级感情，单纯的农民意识，她看共产党帮穷人做事，看八路军打鬼子，看共产党人正派，国民党不是正路货，都是些地痞流氓，欺压百姓，所以她热爱共产党，支持共产党。
　　 祖母虽不是共产党员，去世时还比较风光，所有安葬费都是国家给的。当然，那是我的大爷，她的大儿子，跑江苏省委找邵玉和，跑北京找曾山批的。好在他们还记得祖母是“黄大姐”。（1982.8.22.下午。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