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八八年十一月，我从安徽调到新沂粮食局体改办上班的头一天，就碰到两个来访的老汉：刘老好、李二眼。
　　 刘老好矮小精瘦，瘦得像个猴子；李二眼矮圆粗胖，胖得像弥勒佛。
　　 刘老好头戴灰色干部帽，身穿灰色中山装，足蹬解放鞋。李二眼光头，鬓须稀疏斑白，独两眉乌黑细长，身着灰便装，足蹬黑布鞋，满脸自然地显露笑眯眯的，若是盘腿而坐，手捻佛珠，准像大肚弥勒佛。
　　 两人衣着虽然旧而不破，土而不脏，但一看便以为是老农民。实际他们是老干部，“老粮管”。刘老好“四五式”，李二眼“三八式”。一个七十三，一个八十四。年龄不小，精神十足。两人都是三年自然灾害时退下去的，两人也都是来寻找政策，为儿女寻找出路的。
　　 两个人的名字都是绰号，真名，多数人不知道。
　　 刘老好绰号来历：战争年代，党交给他任务，不管是苦是累，是险是难，是重是轻，他都不计较，满口答应：“好好好。”久而久之，便成了“刘老好”。
　　 李二眼是因为干工作从不受人二眼，故叫“李二眼”。
　　 办公室的一位老科长接待了他俩，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老同事。
　　 二位老者在沙发上刚落座，刘老好就发起牢骚来：现在见个官真难，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好不容易见到了，看见人家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忙得不可开交，俺又不好意思打扰了，人家是公事，俺们毕竟是私事呀。
　　 李二眼笑津津地眯着眼，慢声慢气地说：如今这些官是坐江山的，又不是打江山的。打江山那会，不是你找当官的，是当官的找你说话。宿北县长坐在小棚里跟人说话，老远看见我背个屎粪箕走过，连忙站起来打招呼，你穷，你脏，他不嫌乎，把你当亲兄弟，现在可好，别说见县长，进县委大门都不行容易，那些看门的对你左盘右问，那个脸真难看。
　　 刘老好插嘴：那会共产党不这样做，怎么能得到老百姓拥护？他们真替穷人办事，所以老百姓才拥护他。那时，给共产党办事，随时都有掉头的危险，哪还有什么工资，我们照样干。去开会，连老婆都瞒着，说是赌博的。弄得老子骂，妻子怨，就这样也不在乎。碰到共产党干部，我从家里偷煎饼给他们吃。有一回，区长在俺村正遇国民党扫荡，全村人都保护他，刚结婚的新媳妇，把区长藏在自己衣服后面，自己坐在粪桶上，假装解手，蒙过敌人搜查。
　　 李二眼说：那时，一家有来了共产党，家家都放风，送吃送喝，现在啊，再出现这种情况，别说藏你护你，恐怕把你送给敌人还来不及呢。
　　 刘老好气愤地说：如今有些干部太不像话了，眼里根本没有老百姓，老百姓怎能不恨他们？就说吃喝吧，当干部的，哪个天天不是喝得东倒西歪的？那都是喝的老百姓的血。
　　 李二眼说：当官的不给老百姓做事，以权谋私，行贿受贿，小官进贡中官，中官进贡大官，一级进贡一级，对上低眉垂首，拍马溜须；对下吹胡瞪眼，耀武扬威，唉，这样下去怎么行哟！......
　　 老科长听了他们的话，无语。
　　 我听了他们的话，无声。
　　
　　 （1988.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