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姑姑、表妹有些时日没见面，晚上一起吃饭，她们都说我瘦了，“瞧你的脸都小了一圈”。或许，真是瘦了吧。
　　 这些天，一直在跟看不到的什么较劲，试图把乱了节奏的生活重新扯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来；这些天，也一直在思考各种各样的问题，应付突如其来的一些事情。所谓心力交瘁，大概可以一言以蔽之吧。
　　 早在去年，我报考了执业药师并一次性通过，心里打算的是，等儿子今年小学毕业读了寄宿制初中，就可以“重出江湖”再次步入职场，一来多少可以帮助先生减轻养家的压力，二来也可以体现体现咱的价值，与别人一样聊聊高大上的“事业”、“成功”。
　　 踌躇满志来着。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与儿子一起等待上学消息的间歇，上网查找相关的用人信息，打电话咨询，揣着证件上门应聘，仔细比较那些单位的前景、工资、福利、工时等等，也开始担心闲散了三年之后再次上班不适应，开始害怕所掌握的专业知识不够应付工作，开始惶恐处理不来复杂的人际关系，俨然一副“我也是上班族”的模样。
　　 东风却迟迟不来。儿子的事悬而未决，我上班的事跟着悬而未决。比较中意的单位负责招聘的大姐那天打来电话，急急地说总部有个职位空缺，坐办公室，上行政班，挺适合我，但要求是必须马上到岗。我能说什么呢？唯有感谢，唯有抱歉，唯有等待。心头多少有些失落，闷闷的。
　　 继续等待的日子，犹如身在油锅倍受煎熬，都听得到心“滋滋”冒烟的声音。儿子烦闷、焦躁，我亦烦闷、焦躁，但所有一切我只能忍在心里，还要假装没事的样子开导疏解他。失眠，多梦，头发开始一缕一缕地掉。
　　 到底是人算赶不上天算，东风变成了西风，儿子最终只能就近上走读的学校。好歹是有了结果，况且“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于性格内向、年龄毕竟不大的儿子来说，住读未必是好事，走读未必是坏事。自我“阿Q”了一番，勉强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结果，又斟酌语句，思量方式，与儿子分析利弊，试图打开他的心结，让他也接受这个事实。
　　 儿子报了名，上了学，慢慢慢慢进入角色，开始跟我主动讲学校里的事情。我亦跟着“上班”，由以前的准备早、晚餐变成准备一日三餐，掌握背书，报听写，检查作业，签字……日子似乎又跟以前一样平静无波，逐渐回到正轨。
　　 我暗自想，这样也好。家务之余可以继续看喜欢的书，写写字，听听歌，玩玩相机，整整照片。至少，有自由，能够安排自己的生活，掌控生活的节奏。
　　 自由，比什么都好。如此，以为自己真放下了。
　　 那一日，另一个单位负责人事的大姐电话来说已经跟下面一个部门负责人协调好，让我去上行政班，可以兼顾儿子的生活起居，问我愿不愿意去。只有部门负责人才是行政班，可以体察到对方是诚恳的，说老实话，那一刹那，我是动心的，也在脑子里飞速盘算着种种“收益”，盘算着如何说服儿子。
　　 吃午饭时，儿子又跟我聊起了班上的事，说又认识了一个同学，那同学住在哪个小区……情绪看上去不错。我决心就此跟他谈一谈。我刚说出有单位要我去上班，是行政班，他就愣了，停止了咀嚼。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告诉他：“妈妈中午回家烧饭可能不现实，但晚上下班后一定回来烧晚饭。”
　　 他没有作声，好半天才问我：“那我中午吃饭呢？”
　　 我突然变得有些底气不足，嚅嚅回他：“中午在学校门口坐车去小姨家吃？”
　　 他摇头说：“没有直达车，路上花费时间太长了。”
　　 “要不，中午在‘小饭桌’去吃？”
　　 他还是摇头：“不行，那样中午没人陪我吃饭。”
　　 本还想跟他说中午坐车到我上班的地方我们一起在外面吃，可是一句“没人陪”，就那样刺中我的心房，刚冒出来的上班念头，瞬间即被击得烟消云散。
　　 我本是一个不擅表情达意的人，儿子随我，这么多年来，他就没有黏着我冲我撒娇的时候，更别提把“我爱你”“我想你”等等暖心话说出口了。尤其是最近一年，他进入青春期前期，话更少，待人似乎更不耐烦，招牌式的动作无非是翻白眼视而不见，戴上耳机充耳不闻，嘴里“切”的一声，自顾自关上房门，甚至上锁。我以为，我在他眼里可有可无，他早就烦透了这个絮叨的临近更年期的女人，巴不得离我远一点。不想，因为去上班的事情，我终于听到了他的内心话——我还是被需要的——不由高兴，激动。
　　 也听到了他的渴望——他期望有父母陪有父母爱，期望最正常的孩童生活——不免又有些酸楚。先生是军人，一年到头能够陪儿子的时间屈指可数。早些年，一穷二白，没有房子没有票子，我不得不为了生活打拼。儿子十个月就断奶，被丢给了在县城的我父母，只有下夜班我才能赶过去陪上半天，晚上带着睡觉，第二天一大清早再赶回单位上班。儿子三岁时，我又跑去外省进修一年。一直到儿子四岁半，我们才在一起生活，我那临床医生的工作是不分日夜没有节假双休的，我去上班时他还没醒，我下班回来时他又早睡了，在一起也不过是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已。
　　 很多夜深人静的时候，都在问自己，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我到底给了他些什么？作为母亲，我称职么？合格么？尤其是在妹妹生了孩子之后，亲眼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儿一点点长大，会翻身，会坐，会爬，会走，会跳，会跑……每一个小小的进步，都会勾起我莫名的兴奋和激动。之后呢？之后是回想儿子与他一般大的时候，都有些什么样的表现，有些什么样的趣事。结果都不甚明晰——儿子性格养成的关键时期，与儿子相处最美好的时光，我，一个母亲，都错过了！而这种错过，是永远的，即使再多的财富，再多的有心，都是无用的，逝去的光阴还是如水般逝去了，无法再回头，只沦到在与小侄儿的嬉笑玩闹中空追忆，悔之晚矣。
　　 值得欣慰的是，三年前，我终于下定决心辞了职，尽管这不全是为了儿子，但毕竟我还是回归家庭，陪了他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倏忽就过去了，没有过去的是留在记忆里的那些美好，与陪伴、与成长有关的美好：每天给他精心准备美味的菜肴，尽力回答他提出的一个个问题，作业完成后两个人坐那儿相伴着看书，周末一起去学乐器、逛超市、看电影、尝美食、打电玩，寒暑假一起去探亲，一家人快乐地旅行……一个个片段，想起来都是那么温馨，就是气得大声嚷嚷、争得脸红脖子粗的瞬间，回想起来也显得那么珍贵。
　　 陪伴孩子一起成长的感觉，很多时候都是那样妙不可言。然而，并不是说有了这些，我的内心就没有纠葛、挣扎和苦恼。辞职的决定下得是够大的，正规的医学本科生，有一份收入不错的稳定的工作，且上班十来年已经得心应手，可就那样决绝地说放弃就放弃了，说得好听是自由人不受约束，说得不好听不过就一家庭主妇，想想，来自亲朋的压力，有形的也好，无形的也罢，自是不言而喻的。
　　 更何况，并不甘心像母亲那样当一个守旧的家庭主妇，只知道买菜、烧饭、洗衣、拖地，把自己困在那一方小天地。于是乎，举着圆梦的旗帜，在纯文学的道路上跌跌撞撞，试图靠着满腔热情、一份痴念、一份执着，一个一个去敲开陌生而沉重的门——大师的门，作家的门，编辑部的门，出版社的门——形形色色的门！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文学的殿堂虽非过去一样神圣，但又岂是我一介草根随随便便就进得去的？屡屡碰壁，艰难跋涉，强烈的挫败感和长久的孤独感，时不时地袭来，稍不留神就陷进去了，对自身的怀疑，对能力的否定，对信心的缺失，对价值取向的动摇……该来的，不该来的，一古脑儿地全来了，心绪起伏不定。
　　 每每这种时候，从家庭走出来，重回职场重新体现价值，似乎成了救命的那根稻草。抛开虚伪和种种掩饰，这才是我急于上班的真实原因，也很到位地解释了为什么重新规划人生的企图落空后，心情是那样的沮丧和失落。
　　 说到底，赞同“男孩子要放养”的观点，急着把儿子推进寄宿制学校，美其名曰锻炼他适应集体生活的能力，其实不过是隐藏自己内心“小九九”的幌子。看破后，不禁问自己：什么是“事业”？怎样才算“成功”？“事业”和“成功”真就那么重要非要不可么？
　　 辞职三年，与儿子朝夕相处，让他感受到了用心的母爱和家的温暖，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当年弱小不懂事的小男孩，眨眼间已变成俊秀挺拔、又酷又帅的小少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何尝不是在经营一种“事业”？这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成功”？
　　 眼下，儿子结束六年的小学生活，踏进初中的大门，也即将跨进青春期的大门。青春期，是人体生长发育的第二高峰期，也是人生当中最为关键的一个转折期。这一阶段，孩子们不单单是生理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心理也会随之发生复杂的变化，往往会产生困扰、自卑、不安、暴躁、焦虑等心理卫生问题，甚至产生不良行为走上歧途。心理学家把这一时期称为“人生的第二次危机”——从精神上脱离父母的“心理断乳期”。处于这个时期的孩子们表面上看起来叛逆，其实迫切渴望父母发自内心地了解他们，关心他们，帮助他们顺利地由儿童过渡到成人，成功完成心理断乳。
　　 常听人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那么，儿子呢？按说话人的语气，儿子肯定不是小棉袄，那又是什么呢？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儿子已经十二岁，留给我的可陪伴的时间最多也不过是三年。等上了高中，繁重的学业，已趋成熟的心智，使得他更不会依赖我，也不需要甚至是厌恶我的陪伴。再往后去，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他离我只会越来越远，不单是空间距离上的，更是心理距离上的。到那时，跟他通一次电话，要他回来陪着吃一顿饭，估计都是奢望，更别提在家住上个三五天，聊聊家常心里话了。
　　 原来，儿子的脚步，正渐行渐远。突然觉得这剩下来的三年，是多么宝贵的三年。能够陪伴着他再走三年，一起欣赏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一起感受酸甜苦辣咸人世五味，一起目睹他一天天变得成熟稳重健壮有力……这又是多么大的福祉。毕竟流年似水，等再忽略这三年，上哪儿去追回无影的时间？上哪儿去弥补终生的遗憾？
　　 儿子的一句“没人陪”，总算是让我彻底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班可以以后再上，钱可以以后再挣，儿子却不会等到以后再成长。我望着郁郁寡欢的他，当面拿出电话拨给了等我消息的那个大姐：“喂，您好！我考虑清楚了，还是陪伴儿子最重要，不好意思，我不能来上班。”
　　 挂断电话的那刻，我分明看见儿子闪着亮光的那双大眼睛，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放心地长吁一口气，终于开始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狼吞虎咽……
　　 没过几天，作为家委会成员，我跟另一位妈妈去帮孩子们采购军训汇演的服装。那个妈妈和我一样，也是蹲在家里管儿子的吃喝拉撒和学习。不知怎么聊到上班的事，她的想法居然也和我一样：“儿子将来只会离我们越来越远，现在能陪他们就多陪陪，可就这三年了，以后想陪都陪不了。”
　　 我是爱儿子的，我相信这个妈妈也是爱儿子的。是不是可以说，爱到最美是陪伴？是不是可以说，有人陪，有人可陪，被人需要，乃是莫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