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带着孩子回山东老家探亲，看到父亲在院子里喂鸡鸭、喂猫狗，感到很欣慰，也很心酸。这些家务活儿，以前都是母亲做的。在母亲眼里，父亲一直都不是个体贴的男人，在今年以前，和母亲结婚五十多年，父亲从来没有温言关心过母亲，直到今年三月，母亲查出得了癌症……
　　 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是我们姐妹的偶像。年轻时的父亲高大、帅气、英俊、潇洒、多才多艺。父亲是很多女孩子追求的对象，本村的姑娘们，会以种种借口聚集在爷爷奶奶家里。可是，父亲最终娶了母亲。父亲当初娶我母亲，我一直认为不是因为爱情，至少父亲太理智，他心里有太多客观考虑。母亲曾和我们姐妹聊起他们的婚姻：“我是烈士遗孤，你们的姥爷，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争中。我娘改嫁，丢下九岁的我，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你爹知道我过惯了穷日子，不会嫌他们家穷；没爹娘的孩子独立性强，你爹需要一个撑家过日子的女人，还有就是要伺候这么一大家子人：上有你们的爷爷奶奶，下有你们的两个姑妈和一个智障叔叔，哪个聪明的姑娘会嫁到这样的人家啊，他还比我大了六七岁……”
　　 “父亲怎么知道母亲脾气好的？”姐姐们问母亲。
　　 “我和你们的二姑妈是好朋友。常常一起挖野菜、捡柴禾，一起纳鞋垫儿、织毛衣……有时到你奶奶家要鞋样子——你父亲会画鞋样子呢！后来就……”
　　 “母亲命好，嫁了个好男人！”姐姐们打趣母亲。
　　 “好什么啊！比我大了六七岁，从来不会关心人。”母亲有些不好意思了，嘴里抱怨着，脸上却写满幸福，“就是从来不打骂人——我也赚不着他打骂啊，我又不违背他的话，以前他说什么我听什么，他的话就跟圣旨一样。那时我很崇拜他，说错了我也不知道，就是傻啊。现在忽悠不了我喽……”
　　 “哈哈哈哈哈……”我们姐妹哄堂大笑。说实在话，母亲年轻时也是大美女，白白净净，明眸皓齿，婀娜多姿。他们当年的结婚照片就是最好的凭证。
　　 听母亲说，我爷爷的爷爷“不过日子”，家里的钱，除了换酒就是买书，收藏了很多古典书籍。后来一场“文化大革命”，家里的书几乎抄了个精光（即使不抄家，那场火也会烧光。）。我家现在仅保存了一套老祖宗留下来的线装的，繁体字版本的一套《镜花缘》，因为当时被朋友借走，所以幸存。我看书遇到不认识的繁体字，都需要请教父亲。父亲在爷爷的指导下，从小读经典国学，几乎能够全篇背诵《三国》。诸葛亮曾舌战群儒千古留名，父亲曾为了主持正义，独斗队长一大家族百余口人，扬名乡里。他口才虽好，却从不和母亲分辨是非，母亲说所以他们结婚到如今，五十多年从来没有打过、吵过一次架——红脸是有的，所以我们姐妹、邻居都说母亲幼时命运坎坷，但婚姻是幸福的。
　　 父亲是民间优秀的建筑师，母亲很为父亲自豪：“有一次，有户人家在盖房子。大家休息的时候，一位工友想，砌好围墙的一个不规则缺口再休息，但是，试了几十块，急出一身汗，都找不到一块合适的石头（六七十年代，北方农家盖房没钱买砖头，都是用石头）。父亲站起来，从石头堆里摸起一块石头往缺口一放，珠联璧合，工友佩服得五体投地：‘到底是师傅！’
　　 “村子里六、七、八十年代的房子，百分之三十有父亲的参与，而且他参与的建筑中，没有一处豆腐渣工程。十里八乡的人，常会慕名登门邀请帮忙盖房。
　　 “他吃饭从不挑食，盖了三十多年房子，主人有上千家，谁都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那时，农民生活条件都不好，请人做工还是尽量拿出最好的食物。有的人家实在困难，有的工匠就暗中使坏。曾有一家人请窑匠盖烟囱，没有买酒。烟囱装好后，主人烧火做饭烟囱不冒烟，烟全憋在厨房里。主人不明就里，请教窑匠，窑匠正在家里吃饭，他喝了一口酒，慢吞吞地说：‘少了酒啊！’主家赶紧去供销社赊了一瓶老白干，窑匠手里端着满满一杯酒，顺着梯子爬上房顶，烟囱冒烟了！原来，窑匠盖烟囱时使坏，用厚纸封住了口……
　　 “这样没出息的事情，你们的父亲干不出来，他会处处体谅主家。一次去山里给一户人家盖房子，午饭主家端出一大盘子白面馒头，一小盘子黑面馒头。工匠们都伸手抢白面馒头，你们的父亲怕主家脸上过不去，伸手拿了一块黑面馒头。饭后，有工友们嘲笑他；‘谁家里稀罕黑面馒头啊，你干嘛不吃白面馒头？’他笑了笑：‘都不吃黑面的，主家脸上过不去啊！——吃了一口我才知道，那不是地瓜（红薯）面馒头，是栗子（板栗）面馒头。我吃过千家饭，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栗子面馒头。’大伙儿一听，后悔得直跺脚……”
　　 八十年代农村开始实行农田承包责任制，我家一下子分到十亩田。父亲不仅房子盖得好，种地也是好手。三年功夫，我家粮仓装满，白面馒头、肉包子，成了家常便饭，成为村子里生活条件上等的门户。
　　 夫贵妻荣，父亲受人尊重，母亲自然面上光彩，可是，母亲有一个“冤情”——“我生了你们姐妹几个，他从来不会主动抱抱你们。我坐月子都不管我，你们头疼脑热他也从来不会问问……”
　　 父亲是有些重男轻女的思想，可是他真的不爱我们吗？
　　 三十年前，李家有女初长成，我的姐姐们个个贤良淑德，貌美如花，说媒提亲的络绎不绝。我家家规一向很严，女儿晚上不许出门串门，不得在大众场合高声谈笑……母亲没有主见，儿女终身大事也由父亲决定，父亲选择女婿很是挑剔。舅舅给大姐介绍了他的好哥们：一米八的个头，费翔的帅气，刘德华的英俊，大姐一见钟情，父亲以“村子位置太高，天旱会喝不上水”为由，一口否定。大姐哭得肝肠寸断，发誓如果父亲阻拦她，此生不嫁他人。母亲一听，吓得求父亲松松口，殊不知父亲是欲纵故擒。送上门的不值钱，因为有很多跟人私奔的女孩子，回家后连件见人的衣服都没有。而明媒正娶的人家，遇到纠纷会说：“敲锣打鼓花银子娶回家的媳妇，要好好对待啊，不然人财两空了。”父亲是想拿拿架势，紧张紧张男方，日后才能好好对我姐姐。可是，大姐不理解父亲的苦心，结果很顺利地定亲、结婚，一贫如洗的清苦日子，一过就是三十年。贫贱夫妻百事哀，其中的滋味，只有大姐懂得。
　　 父亲“包办”了二姐的婚姻——因为二姐不同意父亲的选择，嫌二姐夫不帅，而父亲因为二姐夫老爹是他的老兄弟，一辈子本分为由，硬是为二姐做了主。后来，懦弱的二姐哭着上了喜车。开始的十几年，二姐过得不如意，两个人没话说，姐夫每天下班后打牌到半夜，二姐有事没事往娘家跑，撵都撵不走。可是，二姐夫脾气好，本分，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前几年，大女儿大学毕业后结了婚，小女儿又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现在两口子蜜里调油，恩恩爱爱。父母亲遇到大事小事，都是二姐夫操心。我们在异地的小姊妹回老家，也都是二姐夫车接车送，从来没有怨言，斤斤计较。历史证明，父亲的眼光是好的。
　　 父爱不言传，可是父爱如山。
　　 父亲从年轻时就喜欢小动物，每每父亲叮嘱母亲，记得喂狗喂猫的时候，母亲总是酸溜溜：“对狗猫比我对我关心啊！”唠叨得多了，父亲顶多笑着回一句：“你不是自己会吃嘛！”
　　 母亲是个小女人，看到村子里谁家夫妻一起赶集，饭后一起散步，总是眼馋：“半辈子过去了，从来还没有经历过呢！”
　　 父亲不会儿女情长，可他是远近闻名的好男人。
　　 父亲是大男子主义者，可是经济大权一直掌控在母亲手中。父亲说：“身上带钱麻烦，丢了心疼，再说，带着钱，很多事儿会说不清楚。”出去赶集都是临走时母亲给钱，回到家里，哪怕是一毛钱，父亲也会掏出来，不出远门的时候，父亲袋子里也从来找不到一毛钱。母亲从来没有要求过，这是父亲自己的习惯，所以五十多年来，他们夫妻从来没有因为经济吵过一次架。
　　 五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姐妹全都成家，只剩下父母两个人。因为工作忙碌，孩子学习紧张，我们都很少回家。一年中，只有在十月份父母亲生日的时候，才能凑齐欢聚一堂。父亲快要八十岁了，记忆却是最好：准备大外甥喜欢喝的啤酒，二女儿家的孩子喜欢喝的饮料，三女儿家的孩子喜欢吃的水果……我的丫头喜欢吃虾片，每次回家总会炸满满一大盘……
　　 今年三月，母亲病了，得的是癌症。母亲不想让远在异地的女儿们知道，她知道我很忙，三姐家的女儿今年高考。当深夜妹妹电话通知我的时候，我感觉五雷轰顶般，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指拨通大姐的手机，大姐说她们在医院，母亲想跟我说话：“你放心，我不怕，我都七十多岁了，有什么好怕的！”我本来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谁知她竟安慰起我来。
　　 “就是要花钱了！听说不化疗也要两万多呢！”母亲又说。
　　 “哎呀娘啊，不要提钱，就是十万咱也不是问题——你不是养了五个女儿吗？谁家拿出几万都不是问题。安心等着手术，钱的事儿不用你操心……”我终于找到了话题，噼里啪啦不时逗得母亲哈哈大笑。
　　 关上手机，我却放声大哭……
　　 母亲一再叮嘱我不要回去，因为我的孩子也面临毕业考试。手术那天，我还是从江苏赶回山东，下了长途车，直接去了医院。母亲手术很成功，可是还在麻醉中。她面色苍白，我默默坐在她旁边。母亲忽然睁开了眼睛，大姐问：“你看谁来了？”
　　 “四丫头来了！”母亲回了一句。
　　 “头脑很清醒哩。”大姐笑着说，我拼命止住了眼泪。
　　 母亲又睡着了。
　　 手术第一夜，需要两个人陪床，要保证导尿管和导血液的管子畅通，不能出现任何闪失。虽然我坐了八小时长途车，腰酸背疼，可是，我很坚决地要求陪这关键的一夜床。二姐三姐回家休息，我和大姐留在了医院。
　　 我让大姐趴在母亲床边休息一下。大姐已经五十岁，刚刚做了奶奶。每天跑三十多里地和二姐轮班，这几天已经很辛苦。大姐很快就睡着了。
　　 我从背包里拿出两个柠檬放在母亲枕边，然后剥开三个橘子一并放在母亲枕边清新空气——母亲一向爱干净，不喜欢医院里的味道。换药瓶，放尿液，疏通从体内导血液的管子……
　　 我不敢眨眼，直到凌晨一点多，好容易挂完了水。母亲睡足了醒来：“腰疼。难受！我想坐一会儿。”
　　 医生一再叮嘱，不撤管子不得翻身，我边轻声安抚母亲，边把手伸到她的腰板下帮她按摩、推拿。母亲很胖，我的手被压在她身下，动一下都很困难，不到五分钟便大汗淋漓。左边按摩一会儿，跑到右边按摩一会儿……
　　 母亲孩子似的，睡一会儿，叫一会儿。我担心影响临床病人休息，努力帮母亲揉搓腰部。尽量流通血液，减轻她的痛苦。如此折磨了一夜。天亮以后，医生准许母亲身体稍微抬高坐起休息一下，她才舒服了一些。
　　 因为周末还要给孩子上课，我要赶七点十分的长途车。临走的时候，母亲特过意不去：“都怪我，得这样的病，让你一夜没睡。坐了一天车，又晕车，唉！回去还要坐一天车！——早饭也没吃，你看看抽屉里还有煎饼，带去给孩子吃。你大姐还炸了鸡蛋点心，带去给语语吃。家里有花生油，却来不及回家拿……”
　　 我赶紧打住母亲的话：“哎呀我的老娘啊，您现在就不要操这心了！好好养您的神儿。过几天等孩子考完试，我带着大口袋回家去装，病好了给我多准备点儿啊！——娘，好好养着，目前您老人家的身体，是咱家里最紧要的。想吃什么跟我姐说，过几天我带语语回来看姥姥！——赶紧好起来啊！”
　　 那几天因为是清明节假期，我的储蓄本取不出钱，搜集了家里的所有现款，给母亲付医药费。我交给二姐一万块钱。二姐开玩笑：“留下回去的路费啊，一千里地你可跑不回去。”
　　 我笑着告别了亲人，搭车去车站，买完票，手里剩下不到十块钱。下车后，我从长途站跑着回的家，因为打的起步价就是十块钱……
　　 女儿开完毕业典礼，我立刻带她回老家看姥姥，因为我不知道母亲还能看到孩子几次，我还能看到母亲几眼……
　　 母亲气色很好，现在很注意养生。我看到父亲变了，烧水、收拾院子，以前母亲干的活，现在父亲包了。母亲住院那段时间，父亲一下子改变了。
　　 “我出院回到家里后，这院子里的活物，你老爹都会管理了。吃完饭就喂鸡喂狗，那几天还洗碗哩……”母亲感慨。
　　 “其实，我父亲一直就很细心，只是他嘴里不说。以前不是他不管你，而是你自己能照顾自己。少年夫妻老来伴，患难见真情！我父亲一辈子节俭，自己不舍得多花一分钱，这次他有说什么吗？夫妻间就是细水长流，那些会说甜言蜜语的男人未必忠诚。人这一辈子就是糊着过，糊着活，哪里能事事称心如意？母亲也应该知足了，父亲不仅是种庄稼的能手，会发明创造，还懂建筑，会编织，是优秀的木工，能量体裁衣，也能调配菜肴。博古通今，明事理，识大体，勤劳节俭一辈子。虽然以前有些重男轻女，村子里哪个男人不是如此？小事不管，大事也是为我们操碎了心。您看现在对您，对这下一辈的孩子，哪一个不是爱惜极了？人无完人，父亲已经算是极品男人了！”
　　 母亲羞涩地笑着：“你姐也这样说……”
　　 “把事情看淡，不必要斤斤计较，您现在的任务，就是调养身体，每个月的药费您都不要挂心，谁让您养了这么多闺女呢！人这一辈子，健康最重要。每天锻炼锻炼身体，——您不也喜欢唱歌听戏的吗？扯开嗓子就唱啊！多好啊！您看哪：大外甥结婚，娶了个漂亮贤惠的媳妇，对我大姐很孝顺；二姐家的大闺女，嫁了个知冷知热的女婿，小闺女考进重点高中，明年稳打稳拿的一本大学；三姐家的女儿今年考进济南的本科；我们小丫头在西城混得小有名气，自己都能赚演出费了……想想您不偷着乐啊？再过十年，咱们丫头说不定成中国演艺界新星了，买上带泳池的别墅，开着跑车来接您……万般皆下品，唯有身体好……”
　　 母亲听着，笑逐颜开……
　　 在家的日子，我帮母亲洗了一大堆被褥、衣服。因为工作关系，在家住了五天又要启程，母亲又开始忙碌：“红薯干要吗？”
　　 “花生米要吗？我一粒一粒挑的。”
　　 “玉米面要吗？刚磨的。”
　　 “山楂干要不要？”
　　 父亲说：“语语说喜欢吃辣豆（包裹着面粉的花生），我去买了一斤，带着吧！”
　　 “还有大鹅蛋，语语喜不喜欢吃？还有乌鸡蛋。”
　　 ……
　　 我很痛快：“要！都要！我使劲往包里装。孩子喜欢着呢。”
　　 东西很重，在外面买得到，可是我带上了，我装的是父母的心，和父母满满的成就感。父母都已经七十多奔八十岁，母亲作为烈士遗孤，有政府的特别津贴，加上国家的补助金，和我们自动拿的养老费，足够他们生活开销。种点儿地不是为了生活，而是体现活着的价值。父母的暮年，要在期待里度过，期待孩子们归来。我们是如此需要父母的存在，父母也要为了孩子们顽强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