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春的阳光照在小区道路两旁绿化带里的叶子上面，反射出旖旎的波光，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与此同时，走在这条路上的连翘就显得有点垂头丧气，甚至有些颓废。她走得有些慢，比以往慢了很多，眼神游离在早开的花朵上，偶尔也会仰起头撇一眼天空。
　　 就在一个小时前，连翘心事重重地做好了早餐，叫醒了酣睡中的爱人凌霄，儿子凌一健。早餐后，凌霄送儿子上学，她收拾碗筷，直到七点半才走出家门。
　　 就在昨天晚上，她枕着凌霄的胳膊，摩挲着他的头发，沮丧地说：“凌霄，我们公司裁人，明天新总经理上任，就有结果了。我担心被裁下。”想到这些年自己无功无过的工作业绩，还有昨天林经理看她时，那种遗憾夹杂着活该的眼神，她便更加忧心忡忡。
　　 “不会吧？你都已经是十年的老员工了，不会被裁下的。”凌霄轻轻拥了一下她，试图安慰。
　　 “唉，不如当初听你的，考个公务员，进事业单位，朝夕有保。”连翘有些后悔。两人大学毕业后，决定落户在海城，一个北方经济发达的小城。凌霄考了公务员，进了市政单位，连翘则进了海城一家大型合资企业，在企划部供职。
　　 几树桃花开得很是热闹，于早春的素淡中摇曳着鲜艳。放在平时，连翘会拿出手机，欣喜地拍上几张，再发到朋友圈，注上一句——我手里的春天。今日，却毫无兴致，似乎那抹热闹的娇艳都在讽刺她的失落，她赌气地不再看那些花，甩开大步向前走去。
　　 到达十一楼办公室时，已经比平常晚了近十分钟。一直很中规中矩的连翘，此时却有一种曲高和寡的情怀。她下意识地收拾着办公桌上的东西，随后摇摇头，自嘲地笑笑。
　　 “连翘，来我办公室。”内线传来林经理的声音。
　　 “该来的终会来，少了我，早晚会后悔。”她心里叨唠着，轻哼了一声，嘴角却已上扬，不卑不亢地走进经理办公室。
　　 从连翘推开办公室的门，林经理的眼睛便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走到他的办公桌前，站在他的对面，他的眼神仍旧没有撤离，而且更加专注，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她似的。她顿时感觉浑身不自在，在这个公司十来年了，关于林经理是个好色之徒，连翘心知肚明，若不是她巧妙周旋，坚定拒绝，她早已像那些有点姿色的女同事一样，成了他的猎物。当然，她也为自己的高冷付出了代价，这些年，很多比她来公司晚的同事都已经高升，她则在企划员的位置上原地不动，包括这次可能被裁下。
　　 连翘并不后悔。她迎视着林经理，后者在她清澈如水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眼神突然就没了光彩。
　　 “连翘，看不出啊，你平时假惺惺拒人千里之外，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真是小看了你。”林经理眼神里、语气里全是鄙夷。连翘微怒。
　　 “林经理，虽然我被公司裁下，但也请你不要出口伤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裁下？哈哈……装，接着装。用不了一个小时，你将坐在我的位置上，现在做出这副可怜兮兮委屈十足的样子，更显得你心中有鬼。连翘啊连翘，我太小看你了。我们公司真是藏龙卧虎啊。”林经理笑过之后，满脸的落寞，鬓角的几根白发勇敢闯出黑发的掩盖，与这早春的生机极其不搭。
　　 连翘愣住了。
　　
　　 二
　　 公司裁下了三分之一的员工。原以为难逃一劫的连翘，不但没被裁下，还被晋职，成了企划部经理，取代了林经理的位置。企划部留下的员工面面相觑，面对这种戏剧性的变化，谁也笑不出来。一时间，连翘的身上集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目光，艳羡的，讨好的，迷惑的，不屑的，甚至鄙夷的。她表情尴尬地走进了人事部。
　　 “连翘女士，我们也是按总经理的吩咐做事，祝贺你高升，希望你在这个位置为公司做出更大的贡献。”人事部经理彬彬有礼地说。
　　 “我可不可以见见总经理？”连翘忐忑不安地问。
　　 “总经理正在总部开董事会，大概明天来公司上任。希望企划部拿出一个欢迎总经理上任的方案，最好不要铺张，不要刻意，简单却令人心仪。”
　　 重新回到企划部，办公桌上已经空空如也。“连经理，您的东西已被送到经理办公室。请您移步经理室。”小秘书声音甜美，连翘心里却如履薄冰。她缓慢地向经理室走去，她感觉得到，背后多束目光射向她，她不敢回头。
　　 中午下班后，连翘的紧张依旧没有平复，她也无心做什么欢迎方案，她一直在思想，只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这天上怎么就掉下了馅饼，而且还砸着了她。他们夫妻没有背景，更没有人际关系。连翘想不通，直觉告诉她这块馅饼吃不得。
　　 连翘给宋妍打了个电话，约她中午一起到楼下的快餐店吃饭。
　　 “你说什么？你不但没被裁下，还被升为经理？”宋妍瞪大了眼睛，使劲咽下一口鸡腿。
　　 连翘点点头，那样子很无辜，仿佛摊上了什么大事。
　　 “你真是走了桃花运，怪不得桃花朵朵开。服务员，再来两个鸡腿，大杯可乐，大份薯条。连翘，中午就这么着了，晚上你请我吃大餐。”宋妍大笑着提高声音，很多人向她看来。
　　 “祖宗，你小点声。这里说不定有我同事在用餐。”连翘伸出手想要去捂宋妍的嘴。
　　 “怕什么，光明正大地做你的经理。连翘，你们公司这么多年，总算是睁开眼了。那个林经理，我都能想象他那副气急败坏的嘴脸。祝贺祝贺，干杯干杯。”
　　 宋妍由衷地为连翘开心。她们是多年的朋友，比了解自己还了解对方。宋妍性格活泼、张扬，连翘，性子安静、淡雅。宋妍从来都知道连翘是个慧心女子，她的内心世界虽安静却生动，甚至丰富多彩，非常有悟性、灵性，极其适合企划部，然而连翘又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人，她不会为了利益出卖人格，这也正是宋妍欣赏和喜欢她的原因。宋妍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振作起来后，单身的她投身于化妆品行业，如今也是做得风生水起。常在生意场上穿梭，宋妍觉得自己身上有了世俗味，所以，她喜欢和连翘偶尔聚聚，吃吃饭，喝喝茶，甚至什么都不做，只是说说话。连翘是个慢生活的人，她与世无争，她的世界只有爱人和孩子，很澄净。
　　 “宋妍，你觉得我应该做这个经理吗？”
　　 “做啊，为啥不做？”
　　 “可我这么多年在公司里没有突出的业绩，突然就升至经理，我很不安，也难以服众啊！”连翘眉头紧蹙，使得她那张清秀的小脸更加生动。
　　 “可你运气好啊。好丈夫，好儿子，好婚姻，你都摊上了。如今还有好职位，你坐上经理的位置就可以建功立业了，我完全相信你。我觉得你们总经理非常具有商业眼光，他或者早就窥探到了你的商业价值。我支持你，你们家凌霄，凌一健也会支持你，放手干吧。还有两年我们就四十岁了，再不干点什么，可就老了。”宋妍给了连翘一个大大的拥抱。
　　
　　 三
　　 连翘做梦都没想到新上任的总经理居然是奕风。
　　 尽管二十年没见，可当他们目光相对的那一时刻，她还是认出了他，并且她能断定，奕风也认出了自己，因为他的眼神里漾满了笑容。她有些傻了，准备好的台词也都忘了。他并没有和她打招呼，只是在经过她身边时，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开启了记忆的闸门。奕风比二十年前有了很大变化。二十年前的他，才十八岁，阳光，帅气。连翘和奕风高二的时候分到一班，在此之前，他们对彼此早已慕名已久，年级前二名，两个人一直是你争我夺，在心里早已视对方为劲敌，偶尔还会滋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小感慨。
　　 连翘看着奕风走过她身边，稳稳地站在总经理的位置，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透着儒雅。她似乎什么都没听见，继续陷在回忆里。
　　 年少的两个人从格格不入到惺惺相惜，并没有用太长时间。他们锁定了重点大学的目标。两个人的交往没有影响成绩，反而更加上进了，老师和家长们默许了他们的交往，因为有彼此陪伴，两个人喜悦同行，那段时光变得尤为美好。
　　 员工们在鼓掌，连翘机械地拍着手，还是不能从记忆里抽身。
　　 高考结束后，两个人都觉得发挥得很好，静待佳音。奕风的姑姑定居美国，因为不能生育，一直没有小孩，自然把奕风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姑姑多次游说奕风以及他的父母，让他去美国读书，奕风不为所动。高考之后，姑姑再次劝告哥哥嫂子，奕风的父母有些动摇，最终在三个亲人不停地劝说下，奕风选择了匹兹堡大学读书。
　　 那时候，连翘想留下奕风，可她又不想束缚他的自由，他应该翱翔在更广阔的天地，况且他的姑姑确实需要他。奕风的爸妈也移民去了美国。两个人相约永不失联。
　　 两个人互道了珍重，把那段最美好的时光珍藏在流年里，不刻意去触摸，也不曾忘记。他们有过遗憾，但无怨恨。
　　 穿过二十年的光阴，她看着他，依然高大英俊，却多了成熟男人的味道。
　　 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面对面，在他宽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奕风，给我一个理由。”她平定了一下情绪，率先开口。
　　 他依旧笑着，笑容温和，缓解了她的紧张。
　　 “连翘，你需要什么理由呢？你觉得你配不上经理这个位置吗？”只一句话，她便眼睛发热。他站起身，把她按到沙发上，为她沏了一杯茶。她凝视着茶杯，乳黄色的花瓣慢慢散开在玻璃杯里，立刻有一种菊花的清香蔓延开来。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握着茶杯的手有些微颤。
　　 “咱们公司的总部在美国，我被派来协助工作。在被裁掉的名单里看到了你的名字，我查看了你的履历，于是确定，你就是我要找的连翘。”他简单地说，眼睛里也有着一层雾气。
　　 “所以，你给我安排了经理的位置，在你消失二十年之后，刻意给我制造这样的惊喜吗？你那么笃定我会接受？”连翘隐忍很久的泪到底落了下来。她突然有些愤怒，还有些凄苦。她和他也憧憬过未来，但这个世界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美好，却还是要装着一切都不曾知晓的样子，给自己编一个幻景。那个时候，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与现在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突然出现，一样让她多少有些绝望。
　　 “连翘，任何时候，我都希望你幸福。”他的声音低沉，她刻意硬起来的心，突然就软了一下。
　　
　　 四
　　 对于连翘没被裁员，却当上经理这件事，凌霄很不看好。他甚至想到过阻止她，特别是当他知道连翘的总经理是她高中的同窗时，他更加不安。他们恋爱的时候，连翘提到过这段无疾而终的青葱往事，但两个人都觉得，谁年少时不曾有过懵懂？况且奕风远在美国，凌霄并没有产生芥蒂。
　　 连翘当上经理，一定是与奕风有关，凌霄固执地认定。他想让她拒绝，但最终并没有说出来。海城虽然是小城，经济却很发达，消费水平相对较高。他们夫妻三年前在相对较好的地界，按揭买了房，从蜗居搬到了宽敞明亮的高楼。每个月还贷将近三千元，而他每月的收入还不足五千。连翘再重新找工作不太现实。
　　 没有阻止，并不代表凌霄没有担心。一个女人混职场并不容易，他自然相信妻子的为人，可他不相信这个花花世界里一些道貌岸然的男人。凌霄是个谨小慎微的男人，中规中矩，对家庭很有责任感，对妻儿也是疼爱有加。有的时候，也会觉得自己作为男人没有大志向，才使得妻子那么辛苦。所以，他从来都是按时上下班，抢着做家务。
　　 当了经理的连翘，月薪翻番，家里的经济状况宽裕了很多。最开心的是儿子凌一健，爸爸妈妈可以常常带他去游乐场，去吃肯德基、麦当劳。凌一健虽然不会与同学攀比，但有时面对富家孩子的出手阔绰，以及他们的名牌文具、玩具，还是会产生一点自卑的心理。妈妈当了经理，凌一健感觉扬眉吐气多了。
　　 与做职员相比，连翘的加班、应酬相对多了。凌霄虽然没说什么，但常常眉头紧蹙，有的时候会故意冷淡连翘。连翘当然觉察出凌霄的变化，于是，她减量少加班，少应酬，多些时间陪他们。
　　 凌霄生日那天，连翘一咬牙，买了一块名牌手表当做生日礼物。他们在稍微上档次的饭店订了一桌。凌霄看着精致的手表，神色黯淡地说，“连翘，如果你为我做一碗热汤面，我会更开心。”那顿饭，两个人食之无味，只有凌一健吃得津津有味。
　　 回到家，凌一健洗漱之后，去睡了。虽然是男孩子，心思也是比较细腻，他看得出爸妈都不开心，而且他也感觉到自从妈妈当了经理之后，爸爸变得不爱说话了，有时还会对他发脾气。小小的凌一健却不明白是为什么。
　　 凌霄和连翘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好半天谁也没有开口，气氛很压抑。
　　 “连翘，你以为，我戴上名牌手表，就有了身份吗？你不觉得自己很虚荣吗？”客厅没开灯，只有电视里发出的光亮。连翘扭头看着凌霄，却怎么都没看清楚。
　　 秋天的夜晚，有了凉意，凌霄的话，让她更凉。借着月色，连翘看到窗外有一片梧桐叶随风坠落。许是连翘的沉默刺激了凌霄敏感的神经，他提高了声音，“连翘，你变了，变得世俗、虚荣，我讨厌现在的你。”
　　 “讨厌”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凌霄自己也后悔了，但只是一会儿，他又被巨大的愤怒淹没了一丝丝悔意。他觉得连翘头顶有一圈他不想见到的光环，晃得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