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拐枣根
　　
　　 拐枣的学名叫“枳椇”，一般人都不熟悉这个名字。而在我的家乡，它的名字就更奇怪了，叫作“木沟榴”，没有人说得清这个奇怪的名字是怎么来的。这种树现在已经非常少见了，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绝大多数都不知道有这样一种树，更不知道拐枣树的果子。但我知道韩国人现在对拐枣极重视，几乎当作宝贝，他们用拐枣作原料，制成一种可以解酒毒的保健品，叫作“护肝宝”。
　　 我不能确定拐枣究竟算不算是一种水果，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这种果子实在长得太不象水果了。它的长相真是奇怪得很，有的人说它象鸡爪，就连书上也这么说，所以它就有了另外一个名字，叫作“鸡爪果”。但我觉得不太象鸡爪，我以为拐枣更象蚯吲的粪便，也是那么弯弯曲曲，扭来扭去的一团，完全说不出一个具体的模样来。只不过这样的比方让人听了实在有点恶心，因为拐枣毕竟是可以吃的，并且味道还很不错，有点象家里酿的甜酒酿。
　　 拐枣的树身却很挺拔，不论它生长的地势如何的恶劣，一般拐枣树的主杆很少有弯曲的，这一点连松树也比之不及。拐枣树的杆子不但挺拔，而且光洁，有点象梧桐，但不及梧桐青，是普通树皮的那种灰褐色。
　　 我很喜欢拐枣这种树，但我的喜欢不是因为它的果子的味道，也不是因为它的树身的挺拔，而是因为它的根。本来，树根长在泥土里，不挖出来完全看不到，那这种所谓的喜欢又从何说起呢？坦白说罢，是因为拐枣树的根可以治病，能治咽喉炎。
　　 二十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在江苏昆山打工。那一年的冬天很冷，每天早上的霜都严严的如薄雪，我们的工地又处在运河的边上，河风比较大，所以就越发显得冷了。我不小心染上了感冒，不光鼻子塞住了，咳嗽也很厉害。因为平时从没把感冒当回事，所以没有去医院看医生，只自己买些感冒药和止咳糖浆喝。感冒没过几天倒是好了，但咳嗽却一直拖延着，日子长了，到后来就变成了慢性咽喉炎。咳嗽不治好而会变成咽喉炎，这事不光对于我，哪怕对所有人来说，都可以算作一个教训，很应该引起一点注意。
　　 咽喉炎是一种很折磨人的慢性病，喉咙里时时都觉得发干发痒，老象有条小虫在里面一扭一扭地爬，于是就不停地干咳，严重的时候干咳也不解决问题，必须要干呕和恶心一阵，让喉咙的内壁剧烈地磨擦一下才能消除那种难受的痒。特别是早上刷牙或者见到脏物的时候，恶心最是剧烈，仿佛五脏六府都要呕出来的样子，就连听着的人也觉到很受罪。
　　 我不知多少次到医院的耳鼻喉科去检查，但每一次都只配一点消炎药和润喉片，有时候也做几回“雾化”。医生说只能治表，没有根治的药，于是我的咽喉炎就一直拖下来了，一拖就是十来年。
　　 后来听人说，用拐枣树的根炖汤喝可以治慢性咽喉炎。象这种道听途说的偏方，我已经听过不少，也试过不少了，比方说用百合炖香蕉，用西瓜皮蒸冰糖，用罗汉果与薄荷叶泡茶等等，但几乎都因毫无效果而终于心灰意冷，最后都是不了了之。其中有一个偏方简直就是恶搞，就是把大蒜头整天含在嘴里，我只试了一次就决计放弃了，因为光是大蒜头那股子冲鼻的辣味就足以让喉咙狂咳不停了，要想用这种方法来治疗咽喉炎，我以为是在糊闹！
　　 但身上患着病痛的人，向来都是病急乱投医，总是抱着“试试看，万一有用也说不定，吃了不后悔”的心情去做各种各样的试验的，落到我的身上当然也没有例外。所以，对于拐枣树的根可以治咽喉炎的传说，虽说心里将信将疑，但还是想要试一试。
　　 只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村子附近的地方，几乎已经找不到拐枣树了。曾记得我们村的村委会办公室后面的夹弄里有一株，但等我去找时，却早就被主人砍掉了，连地面都已抹上了水泥。所以这树根真不太好找。妻子娘家的村子里倒是有一株，树也不很小，本来很可以挖一些来，无奈这株树长的地方很不好。它长在一条小小的村路边上，小路的一边是一条水沟，另一边是屋子。那条路和水沟虽然都很小，却都是村子里的“水陆要道”，不管是挖塌了路还是堵住了沟，都要遭村子里人骂的。所以尽管也小小心心地挖了一些，但终究不敢挖得太深太大，既怕挖塌了路，堵住了沟，又怕树根挖掉太多了把树给挖死了，就只在很浅的泥土里勉强挖了一点。
　　 新鲜的拐枣树根有点紫红色，样子不是很顺眼，连带着就让人感到有一点害怕，以为这东西炖出来的汤一定很难喝，其实却并不难喝。我把树根拿回家，劈碎，炖成汤。喝了几天后，觉得对咽喉炎确实是有那么一点效果，只要是喝着汤的那几天，喉咙里就很舒服，既没有虫子爬的感觉，早上刷牙时的恶心也不象之前那么厉害。我当时想，要是能坚持喝一段时间的话，有一天真有恢复的希望也不一定。只可惜拐枣根太少了，不要说长喝一段时间，就是短时间内也难以维持。于是我很有点舍不得喝，只炖了一半就停了，把剩下的那一半晒干了，藏在一个小坛子里，只在咽喉炎发作得实在受不了时，才拿出来炖着喝，并且每一份都象泡茶一样，非要反复熬到确实没有药汁了才肯扔掉。但即便是这样，那一点树根也没能炖上几回就没有了。
　　 自那以后，我每到一个新的打工的地方，都会仔细地留意有没有拐枣树，可惜的是，我打工的地方大多是在城市，所以一直没有发现拐枣树，于是我的咽喉炎便照旧拖下来了。有时候我在家里，因为喉咙里痒得难受而免不得要拘着身子恶心一阵才能平复时，母亲见了都很难受，总是走过来，一边用手轻轻拍我的后背，一边心疼地说：“小小年纪就得了这样的病痛，真是作孽！”
　　 有一回，母亲回娘家去。正是春天里长竹笋的时候，外公扛着锄头拎着篮子要到竹园里去挖金竹笋，母亲坐着无事，就说陪外公一起去。父女俩慢慢走到那块小小的竹园边，母亲极惊喜地看到园边坡地上有一株汤碗口般粗细的拐枣树，婷婷地立在那里，于是问外公：“阿爹，这株木构榴树是谁家的？”
　　 外公说：“长在我们地里，当然是我们家的，这树是它自己长起来的，有十来年了。”
　　 母亲说：“哎呀，找来打去找了这么长时间，没想到自己家里却有这么大一株呢！”
　　 外公问：“你找木沟榴做什么呀？你想吃木沟榴么？
　　 母亲感觉外公的话好笑，笑着说：“我还是小孩子啊，想吃木沟榴？我要树根！”
　　 “树根有什么用？”
　　 母亲走到树底下，抬手拍拍树杆，说：“你外孙要的，他咽喉炎厉害呢，每次看他恶心时的可怜样子，我都心疼死了，木沟榴树的根可以治咽喉炎，我们找了好长时间了，没有找到，这树现在真难找。”
　　 “哦，这树还有这么大的用场？那你回家去拿勾刀来，我来挖。”
　　 于是外公顾不得挖竹笋就先动手挖起树根来。母亲从家里拿了勾刀回去，也替换外公轮番挖泥。一场下来，两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裤腿上也全粘满了一块一块的黄泥巴，脏得有点不象样子了。
　　 好不容易挖了很长很粗的两截，母亲说：“阿爹，暂时吃吃够了，不要把树给挖死了，要留着做种呢，这树现在可是宝贝了！”
　　 依靠外公家的那株自己长起来的拐枣树，我断断续续地吃了将近两年时间，期间我每次去外婆家，有一件必做的事情，就是去竹园子里挖树根。
　　 我一般只在每年的正月里去一次外婆家，中间很少去。母亲有时还是会去的，去了外公就会问她：“阿钝的喉咙怎么样了，树根吃完了没有？”
　　 母亲总是说：“吃着就好一点，不吃又发起来，总归连着吃的时间不够长。”
　　 两年后的一天，外公到我家来，他挑着两只蛇皮袋，母亲问：“阿爹，你这么远路挑两只蛇皮袋，是些什么东西啊？”
　　 “树根，我把那株树整株挖掉了，树根全部劈碎晒成了干，你快去藏好，这回总可吃得长了吧。”
　　 母亲连声叹息道：“哎呀，你把整株树挖掉了，那这回吃完了，以后怎么办呀？可连种都没有了！”
　　 “这回要是吃好了，以后就用不着再吃了，还要种做什么？”外公一边说，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两袋子树根可有点份量呢！
　　 于是，母亲只好把树根拿去藏了。从此，我有了比较充足的“药源”，就连续不断地吃了三个多月的拐枣根汤。期间，我出门去打工也随身带着一包拐枣根，在工地里自己用一只小电饭煲炖着喝。自从连着喝了三个月拐枣根的汤以后，我的咽喉炎果真好了大半，平常时分已经感觉不出特别的难受，尤其是早上刷牙时，再也不恶心了，只有当不小心染上感冒时，还是会发作起来。发作时如果正好在家里，就重把那树根熬两回汤喝也就慢慢好了，因为那两袋子树根还没有吃完哩。
　　 如今，外公去世已经有好几年了，可他用蛇皮袋给我挑来的两袋树根却还留着一小半，母亲很仔细地把它藏在坛子里，每过一段时间就拿出来晒一晒，因为怕它被虫蛀了。
　　
　　 （二）芹菜根
　　
　　 我的年纪并不很大，可慢性病却得了不少。最早是咽喉炎，这个病后来依靠偏方，就是拐枣树根熬汤喝，现在已基本没有大碍了。其次是高血压，高血压这个病可比咽喉炎麻烦得多了，因为咽喉炎只是喉咙里感觉痒和难受，却不会产生迸发症，更不会危及生命。高血压可不一般，如果不及时控制，慢慢的就有可能会影响到心脏、肝脏和肾脏的健康，严重时甚至会危害到生命，象许多中风和心脏病就是因为高血压而导致的。
　　 发现血压偏高，至今已经有六七年的时间了。有好多人虽然血压偏高，但在生理上是没有任何反应的，我却不同，我正是因为连续几天感觉心脏不舒服，去医院检查时才发现高血压的。医生说：“心脏有不良反应，就不是一般的血压偏高，而是高血压病了，要吃药。”
　　 当时，我对于高血压这个病也不了解，听医生说要吃药，以为与感冒闹肚子吃药是一样的道理。生病么，不就得吃药吗，等病好了就不用吃了嘛，那吃药就吃药吧，于是就吃了。
　　 后来，在跟同学阿光打电话时，说到这个事。阿光是推销药品的，有一点点懂医，他听我说在吃降压药，责问道：“你怎么会去吃降压药的呢？”
　　 我有点不解，反问道：“医生说要吃药的，生病不就得吃药么？”
　　 “你不知道，高血压与别的病不一样，一般人一开始吃药就停不下来了，要吃到终身的，况且降压药大多都副作用不小。”
　　 我事先确实不知其中的原委，听阿光这么一说，心里自然吃了一惊，于是问：“啊！要吃到终身的呀，这可怎么办呢？”
　　 阿光问了我的血压数，说：“你的血压光从数目上看也并不是很高，要是心脏没有反应，根本不用吃药的。现在你心脏有不舒服的反应了，药也吃了，那就干脆吃一段时间吧，先把血压降到正常再说。不过你同时也去吃吃芹菜根炖的汤试试看，早一碗，晚一碗，不要放盐，象你这种刚刚开始的，一般都能降下来的。等到血压正常后，可以尝试慢慢减药。”
　　 听了阿光的话，我心里很害怕，而且有点后悔，但同时却也害怕病情重起来，感到左右为难，于是按照阿光的话，一边吃药，一边很自觉地去炖芹菜根的汤喝。
　　 那时候我打工的工地在温州，我们班组里人也不多，自己开了食堂烧饭吃，又正好每天早上都是我去买菜，所以那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都吃芹菜，主要是因为我有一点私心，每天都要几个芹菜根用来早晚时候炖汤喝。也因为让工友们天天吃芹菜，我内心里对他们很歉疚，好在工友们倒也并不怎么抱怨，这从每天都见底的芹菜盘子上可以看得出来，所以我一直到现在都要感谢那一帮工友们。
　　 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够象阿光说的那样不必吃药，所以自己心里做着数。在一个比较长的过程中，我一边天天早晚喝菜根汤，一边慢慢地把药从两种减到一种，从一颗减到半颗，从一天半颗减到两天半颗，直到最后终于不吃药而只喝菜根汤。期间自然每星期都要到医院里去量血压，托天的福，每一次量出来都很正常。从那时起，我终于告别了叫人害怕的降压药了，而菜根汤却照旧每天喝。
　　 可是另外一个烦恼却紧跟着又来了。因为芹菜是有季节性的，在芹菜上市的季节里，每天要弄点菜根自不是什么难事，很容易办到的，倘若肯化点工夫，到菜市场里随便捡也能捡得到。可是在芹菜不上市的季节里呢？这事可就患难了。
　　 我事先发觉了这个难题，就跟家里说了。妻听了后，说：“这事我来办，我有两个小姐妹各自在两个厂的食堂里烧饭，我请她们帮帮忙，多烧几回芹菜吃，把菜根留好了，到时我去拿来，洗干净，晒干了藏起来，等没有芹菜的时候吃。”
　　 母亲听儿媳妇的话后，想了想，接着说：“这东西看来是长年吃的了，全靠她们帮忙怕也不济事，今年是没有办法了，就暂请她们帮帮忙，等明年，我看还是我们自己种吧，多种一点，这样也就不用天天为菜根的事烦心了，特别是日后换了工地，不再自己做饭了，就算菜场里有芹菜卖，可每天为了菜根而去买一把芹菜，也是不太可能的事。”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妻当即就给两个小姐妹打电话，请她们帮忙收集芹菜根。那两个小姐妹都说没问题，说她们食堂里都有几十个人吃饭，一个星期只需吃两次芹菜，菜根的数量就很可观了。于是妻每个星期都要去那厂里拿两次芹菜根，拿回来后洗干净，再借车间里的电炉烘干了藏好。为了感谢那两个小姐妹，妻还特地买了毛线，编成拖鞋和围巾去送她们。在这里，我也要感谢她们为我所操的心，也感谢所有在那两个食堂里吃饭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