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一天天清减了腰围。
　　 1
　　 这是草的世界。
　　 空旷、辽远、气势壮观。才两月有余，她们竟疯长至一人多高，蓊蓊郁郁，不管不顾，野性十足。
　　 都是些不知名的草。我能认得的，无非是一些刺桔、拉拉秧、荞麦棵子或者婆婆丁。更多的草们都是些外来户，长得泼辣，酣畅。
　　 时令提供给她们的舞台，就是眼前这一亩见方的地界。在这水泥横行的小城，能有这么一块风水宝地，可真算得是运气了，也难怪她们长得这么意犹未尽。
　　 年年草色，就这么一路铺展下去，在夕阳的余晖中，唱着金色的离歌。也许她们的生命，终究敌不过人力的杀戮，每年，总有一大拨一大拨幼稚的孩童，被驱逐到这里。他们噘着小嘴，弓下腰，与这些草们抗衡。
　　 于是，草色逐渐稀疏，变白，终于垂垂老矣。暮色恰到好处地渲染，给她们笼上一层灰色。顶上的草，悉数被摘去，余下的，要么是桔梗，要么是贴近地表，扎根泥土深处的另类。不借助外力，是撼动不了她们的。
　　 留下吧，这一脉固执的，低调的根须。我知道，来年，春风还会叫醒她们，一样地生机盎然，一样的傲视人间。
　　 这是她们的世界，是她们的场。根在，梦就在。梦在，生命就在。
　　 2
　　 天气真的是凉了。
　　 秋风一点点把草吹老。顺着草色追过去，就是我的村庄。
　　 我知道不远的将来，村庄肯定更加空旷。冬天会迅即占领村庄，攫取所有的姹紫嫣红和趾高气扬。
　　 唯一不被洗劫的，只有那些沉默的古墙了。
　　 其实古墙并不古，只是因着乡间的缘故，习惯上还是顺延了旧时的叫法。
　　 古墙上叠印了村里许多老人的影子。他们端一张小凳，靠着墙身，蹲坐在阳光里，吧嗒吧嗒抽旱烟。
　　 后来旱烟换成了纸烟，小凳还是小凳，彼此寒暄的皱纹却或多或少有了变化。村庄不大，晒墙根的多是一些熟面孔，如若哪个缺席，多半会惹来几声长长的叹息。
　　 明明灭灭的烟头，丈量着时光的距离。吸着吸着，这些影子都老了。
　　 许是墙根的魅力太大，一些穿红戴绿的婆姨也聚拢来。先是刺啦刺啦的纳鞋底，然后是一针一针挑毛线。间或东家长西家短的笑谈，把墙根炒得热腾腾的。缠缠绕绕之间，生活的七滋八味，抽出来，噼噼啪啪地响。
　　 再后来，孩子们也看上了这块地方，咿咿呀呀地贴了些笑脸，墙根越发热闹，成了一面鲜活的旗帜，一个活色生香的舞台。导演和演员，从来无需预设，先来后到，开锣亮嗓，全凭自己的兴致。
　　 而墙根自己，依然笑看云卷云舒，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
　　 3
　　 所有的喧哗，落笔之前，总是让人莫名地兴奋。而签名盖章的时刻，往往是尘埃落定的剧终。
　　 过节了。东南西北，那些扑棱棱飞出的鸟，都被一声鸽哨召回。墙根笑眯眯地目送一绺一绺人影离开，飞入各自的巢穴，翻炒各自的故事。
　　 炊烟袅袅，家家屋顶，升腾亲切的记事符号。相似的章节，不同的情节，像一根藤上结出姿态各异的丝瓜。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垂挂在岁月的眼眸，揉一揉，眼泪或欢笑，都让人刻骨铭心。
　　 我明白那些流落异地的蒲公英的思念，正如我理解所有的五彩斑斓终离不开黑白两色的映衬。家，是血缘之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个无家的人，正如无根的浮萍，无法安放自己的情感。
　　 我感谢命运，虽然它无情地夺去了父亲的生命，但我有母亲可以慰藉。累了，还有枝可依。而那些，绕枝三匝，却找不到可以落脚的燕雀，该是何等的孤独！
　　 而父亲，安睡在一抔黄土之下，依然守护着我的村庄，守护着日渐苍老却依然健硕的母亲，这又是何等幸运的事情。
　　 我知道，我还算是有根之人。不管我飞到哪里，还有母亲为我守门。
　　 如今，母亲早已舍弃了炊烟，而我依然固执地用炊烟装饰梦境。当想念成为一种习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又是一种对根的追问？
　　 4
　　 母亲说，自父亲离世，春节同族人拜祭的习惯就中断了。
　　 父亲在世时，每年大年初一早上，总要和村子里一个族谱里的男人，到各家祭拜彼此的先祖。女人们是不参与这种活动的，她们的主要任务是做年饭，慰劳好一家人的胃。
　　 祭拜先祖的仪式很简单，无非是面对着先祖的牌位磕几个头，那是一种仪式上的相互照拂，是一种姓氏的追溯和维系。
　　 记得去年的一天，曾接到郑州一张氏研究会的电话，邀我参加张氏宗谱的活动。我由于忙，无暇顾及这个，就婉言推辞了。但，心还是莫名地动了一下，姓氏的根须，就像一条河流，那些散布在五湖四海的支脉，因为共同的源头，选择了找寻和归依。
　　 老公履历表上的民族一栏，一直填的是蒙族。至于是否是正宗的蒙族人，他也说不清楚。在他的老家，有一张他们的宗谱，泛黄的纸张和看不懂的蒙文，似乎有力地佐证了蒙族的真实性。
　　 也许是根源所致，他特别喜欢蒙族歌曲和蒙族舞蹈，也特别痴迷于对蒙族的来历追问。我理解他的情有独钟。实际上，在哲学领域上，一直有这样的追问：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里去？
　　 这样的追问，似乎也是人类共同的研究课题。我们在精神层面的追求，也一直在继续。生命的凝重，就这样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追问中得以韬光养晦。
　　 5
　　 这许多年，离群索居，从村庄里迁出来，移植在城市的混凝土里，总觉得睡不安稳。扎根城市的根系，依然营养不良。这使我羞于说出我是城里人。
　　 花里寻香，马上求醉，终不过是一场徒劳的追逐。我越来越惮于出行。我的蝉声，聒噪；我的蛙鸣，稀释；我的鸟啼，消弭。偶尔冷不丁插进几声蛙鸣鸟啼，也不是家乡的味道。它们的声音里多了些城市的骄横无礼，少了乡村的柔和亲切。
　　 怅然若失的时候，就看月亮。夜色的遮拦，暂时消解了月亮的尘埃和市井。就像如今如多人造美女一样，能暂时让人赏心悦目。人类总是很善于自欺欺人，可不自欺，又能如何呢？就像我，明明不喜欢身在的这个小城，明明融入不了这个城市，可它在我笔下依然风姿绰约。为了生存，我可以淡化它脸上的雀斑、麻点，可以忍受它的粗口滥声。曲斛流转，即便它呈现给我的不是玉露琼浆，我还是要佯装笑脸，一饮而尽。
　　 生活，有时无法拒绝，无法选择。而灵魂，却总在寻找一个突破口。譬如这月光，多像一壶老酒，煮我浅浅的乡愁。轻啜一口，尘世的无奈和伤怀，在舌尖自我和解。
　　 是啊，我们必须和现实握手言和。连同那些噪音、灰尘和尔虞我诈。
　　 如果，一定要为灵魂选个归宿，请沐浴焚香，沿着心灵小径前行。曲径通幽，每个人自有每个人的神祗。
　　 心是快乐的根。怎么快乐怎么来吧，只要我们遵纪守法，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根。佛学中的“空”与“满”，不过是物理学中“光”和“影”的关系。站在阳光下的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影子。
　　 影子即灵魂。它的空和满，取决于心的高度。
　　 我不知道，我的灵魂是否真正安恬，但我正在寻找一个缺口，在文字的光亮里，与影子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