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太阳快要落下山了，只有半拉红彤彤的脸，挂在远处的山尖上。铺了半个天的晚霞，仿佛燃烧的火，把季红的那张老脸也映得红彤彤的。剥了一天的苞谷，她蹲得有点累，膝盖又刺疼起来，忍不住弯下腰，捶了捶病腿。
　　 老伴儿赶着牛车，鞭子虚虚地打在牛屁股上，嘴里不时“嘿”一声，撇头瞧见季红捶腿，便道：“老婆子，上车来！累了一天了，何苦还去走它！”说着“呵”一声，拽紧了绳子。牛被这么一拉，立马听话地停下脚步。这头老牛，跟着季红老伴几年了，他一个动作，一句话，牛都听得懂。
　　 季红直起腰，把脸旁的白发撩到耳后，说：“老皮老脸的，还坐一块，丑哩！”
　　 “丑啥？没见过老夫老妻坐一块的？想当年，我就是这么赶着牛车，把你从丈人家接来的哩！”老伴儿看着季红的一头白发，咧着嘴笑，“那时的你，可真年轻啊！穿着一身大红袄儿，细细的腰肢儿，一张圆脸红彤彤的，馋得我直想咬一口！你不晓得，走到这一片地儿的时候，我就想……”
　　 “想啥？”
　　 “就想把这玉米地当洞房了！”老伴儿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昏花的老眼里闪过一道光，咧着嘴嘿嘿地笑，“一晃眼，都过了几十年了，咱都老啦！”
　　 “这个风骚的老小子！说这些不正经的话，也不怕人听见！”季红偷偷地四处看了一下，见没人，屁股一歪坐在车尾。
　　 “听见咋了？就许年轻人谈恋爱，咱就不可以谈一回？”老伴儿“嘿”了一声，赶着牛车继续走，回头看了一眼季红含羞带嗔的老脸，越发兴致勃勃，嘴里哼起了歌儿：“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季红听着老伴破风的嗓门，也咧着嘴嘻嘻地笑，身体跟着牛车的颠簸一晃一晃，突然，一个不小心翻下牛车，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摔得七荤八素，半天动弹不得。
　　 粗心的老伴还在哼着歌，压根没听见响，季红闷着气，低低地唤一声：“老头子！”
　　 没听见！
　　 季红用手顺了一下胸口，使足了力气喊：“救命啊！”
　　 老伴儿转过脸，大惊失色，忙扯住绳子，跳下牛车跑过来：“老婆子，摔伤哪了？”
　　 季红哈哈大笑，“我不喊救命你还不停咧！”一面站起来一面说：“死老头子，我就说不坐不坐吧，老了老了的，还赶这时髦，报应来了吧？”
　　 老伴儿把季红浑身上下看了一遍，见她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你这老婆子，吓死我了！没事喊啥救命嘛！”两人难得地相对哈哈大笑，老脸上仿佛绽开了两朵菊花，车也不坐了，一路晃着回去。前几天，儿子打电话来说要回家过节，一路晃着，还能商量些过中秋的事。
　　 三间泥瓦房，照样是静悄悄的，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窗下的泥堆里刨食，猪在栏里饿得哇哇叫，不时窜起来，把前腿搭在围墙上。这猪是家里所有的油盐开销，买点化肥，看点小病，都指着它了。
　　 刚开了锁，屋里就响起一阵悠扬的音乐，季红和老伴浑身一哆嗦，三步并两步跑到电话机前，季红定了定神，接起电话：“喂？”
　　 老伴儿把耳朵凑上来，一脸紧张。
　　 “妈，我跟云云回不了了！节日上班有加班费，是平时的三倍呢！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带云云和孩子回去看你们！”
　　 没等季红答话，电话啪一声挂断了。
　　 季红和老伴面面相觑，脸色阴沉下来。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唯一的儿子还是不能回家过节。从过年盼到中秋，又从中秋盼到过年，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下次”。
　　 见到小孙孙淘淘是什么时候？哦，对，他六个月的时候。媳妇儿抱着回来的，还跟着亲家母。亲家母说，孙子是姓杨的，得让他认认祖，不然连亲爷爷奶奶都不认识呀！你看，从出生就一直在我们家，我跟他姥爷心疼得什么似的，那老头子，一抱就不放手！亲家母，你别怪我不让云云回来，这闺女从小被我惯坏了！啥事不会做，让她回来，尽拖累你！还是我这把老骨头来侍候他们吧，也让你跟亲家公轻松轻松！你要想孙子了，我准带他回来看你们！
　　 说是带回来，三年了，就没见个影儿。季红想，我不是娶媳妇，我是嫁儿子了！那也没办法，亲家母就这么个宝贝女儿，疼在心尖尖儿上，回来住一晚，三人都挤在一块睡，她想多抱一会淘淘都不能。
　　 季红说：“老头子，你还记得淘淘长啥样吗？”
　　 “嗯，记得。胖嘟嘟的，小手儿一节一节，莲藕似的，捏一下，水嫩光滑，小嘴里不停地流口水，沾点儿在嘴里尝尝，甜滋滋。”
　　 “三年了，淘淘会走路了吧？跑得欢了吧？他会叫爷爷奶奶吗？”
　　 电话里的盲音还在嘟嘟响，老伴儿一屁股坐倒在床上，没再接话。
　　 为了过中秋节，季红买了很多口味的月饼，他俩都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如今孩子们不回来，月饼又要放着发霉了。
　　 吃过饭后，季红和老伴儿坐在院里，静静地看着天上。月亮还缺着一小块，毕竟才十四呢。院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无，只有两人的影子，一动不动映在地上。
　　 看看坐到夜深，老伴儿拿来一个月饼，剥开包装盒，掰了一半递给季红：“吃吗？”
　　 季红默默地接过，咬了一小口，味同嚼蜡。
　　 中秋节早上，季红喂好猪后，无精打采地说：“老头子，我去捡福寿螺，你把屋里的拿来晒晒，攒够几十斤好卖。”说着挎上水桶，佝偻着腰就要走。
　　 老伴儿在屋檐下穿鞋，轻轻一扯，鞋带啪地断了。老伴儿心里咯登一声，看着季红疲惫的样子说：“要不，今天别去了？”
　　 “不去在家也闷得慌，不如多捡些换钱。孩子们中秋不回，过年指定是要回的，到时也能过个好年。”
　　 老伴儿没再说话。两人在家，也是大眼瞪小眼，屋里静悄悄跟没人似的。
　　 路上，遇见了杨二嫂子，她一脸喜气洋洋，说闺女带着外孙回来了，正要去买点骨头，炖汤给小子喝。那小子，可挑食着呢，啥都不肯吃，现在的小孩呀，哎！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们家淘淘回不？不回？算了算了，季红妹子，现在年轻人压力大，尽顾着赚钱，没想到我们老的在家里盼着呢。话说回来，只要孩子们过得好，咱们这些老的也就安心了，你说是吧季红妹子？不说了，我得赶着去买骨头，小子该饿了！
　　 看着杨二嫂子的背影，季红苦笑了笑。
　　 来到河边，季红小心翼翼地趟下脚，河边的水有点凉，有点浑浊。最近几年，听说福寿螺能卖钱，大伙闲了时都来捡，会有人来村里收晒干的福寿螺。这玩意儿沙沙的，不好吃，乡亲们都不爱吃，只不知道收了去是做什么。
　　 河边的福寿螺捡光了，早起的人一定捡过了几回，剩下的尽是些藏在角落旮旯里的螺，得用脚趟，踩着硬硬的，就探下手去，摸上来。
　　 季红越趟越深，她桶里的螺还不到一小半。水渐渐没到了大腿根，探下手，已经不容易摸到脚了，水压上来，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算了，回吧，明儿起早些，季红想。
　　 脚一滑，季红像一根轻飘飘的芦苇，整个人插进水里，顿时，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向她包围而来。她闭上嘴巴，闷住鼻子，手里的桶拖着她往下坠，往下坠，一只手在水面陡劳无功地空抓着。河底像有一股魔力，死抓着她的脚不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渐渐憋不住了，脑袋里轰轰响。她睁开了眼，看见一个白色的世界，一个小小的人儿向她走来，圆圆的脸儿，一双眼睛笑成了月芽，“奶奶！奶奶！”他迈着趔趄的步子，扑进她的怀里。
　　 “妈，我带云云回来看你了！你不是说很想淘淘吗？咱不加班啦！看，这是我买的月饼，晚上把院子收拾好，咱一家人坐在院里拜月！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常坐在院里拜月的，让爸爸再给我们讲讲嫦娥的故事吧！”儿子提着一大包东西，笑着说。
　　 “妈，这是我给您跟爸买的衣服，试试好不好看？”云云笑盈盈跟在后面。
　　 画面一转，一家人坐在了院里，高高兴兴地吃着月饼，老伴儿满怀激情地讲述嫦娥的故事，老脸激动得通红，就像当年给儿子讲一样，故事一字未漏，依然那么动听。淘淘依在她怀里，小胖手抓着果子往她嘴里塞。一轮圆月静静地挂在天上，皎洁的月光照着院子，照出地上几个幸福的影子。
　　 季红笑了，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