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五点半，老张送自己的小孩到鹤城坐高铁去广州。昨天约好的车子，已经停在南苑小区的大门口。
　　 从六楼下楼梯，隆冬的早晨，外面还是黑黢黢，楼梯间没有路灯，家里常备的那支用来夜晚上下楼梯的手电筒又坏了，父子俩只好摸着楼梯扶手，凭记忆慢慢地，试着步子走了下来。下完每一层楼梯到台阶，老张都要提醒儿子一声到平地方了，就这样摸摸索索地总算把楼梯下完。
　　 楼梯口两边有两排柴屋，儿子张小军差点被半截伸在过道上的竹竿绊倒，老张帮儿子背着旅行袋本身蛮重，看到忍不住骂道：“娘卖的，原先住的独门独户的木房子好方便，住到这个里面光鲜，外面象猪栏的地方，路都冒得一个好走的，娃，你常年在外面，不熟悉，你到我后面来，跟到我走，前面有几个地方还不好走些。”
　　 自从市府从江沅镇搬迁到龙杓镇来以后，作为市府所在地的沙溪村，山和田大部分被征用，祖辈传下来的老木宅子，无论好的差的，也基本上被征收拆掉，已经没剩下几户。作为沙溪村拆迁户主要安置区，当时的市政府领导把南苑小区做为全市的样板安置区来规划建设的。那时村民听说有砖房住，并且有的一家还能分上几套房子，心里都暗自高兴。确实，有的家庭要靠自己的收入来修砖房，还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然而，南苑经过几年的居住使用，由于小区村民的一些原有生活习惯难改，村委又忙着协调征地拆迁各方面的关系，以及重点放在去抓村集体经济，因而忽视了小区的管理和后续养护。城管部门又因南苑是村里的，住民都是本地人，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好管，到后来就没有谁来管理它，南苑变成城市管理的盲区。南园虽然刚建起几年，楼房也修得漂亮，但就象没爹没娘管的孩子一样，渐渐显露出野性十足，没有章法，脏，乱，差的城中村特有的落魄之象。
　　 老郭的女儿和女婿，都在鹤城市政府上班，住在鹤城的世纪花园，是鹤城最早的花园式小区。去年带着老郭的外孙，一家三口回老郭家过年。南苑小区的空坪被柴屋和简易鸡棚霸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先规划预留着用来种花种草的地也被住户载满了菜，拥挤的没有一点空地。没办法，老郭只好叫女儿把车子停在南苑外的大街上。
　　 大年三十迎新年的鞭炮和花炮把龙杓镇的夜空炸得隆隆作响，五彩的烟花，如火树银花漫天烂，银河星雨九天落。老郭一家在央视春晚迎新年的钟声里，小外孙喊着“外公，外婆，拜年，拜年，红包拿来”，老郭乐得为外孙子打了一个大红包。外面的夜空渐渐安静下来，老郭刚刚躺下床，还没睡着，就隐隐听得外面传来由远而近的救火车叫声，似乎又是在自己的南苑附近就不叫了。
　　 老郭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唠叨：“嗨，大过年的，不知道哪里又起火了？作孽啊！”
　　 老伴梅姨用手拍了他一下，“大过年的，讲点好话啊，好不好。”
　　 这时，好像听到有人喊：“老郭，老郭，快下来，好像是你女儿的车子起火了，消防车正在灭火。”
　　 老郭顿时一跳，翻身下床，披了一件外套，踏着一双布拖板鞋，就夺门而出。害的梅姨连喊：“老郭慢点，你不拿手电筒，千万冒摔倒。晓晓，你们快起来，下去看看。作孽啊，哪个背时鬼乱放炮咯。”
　　 梅姨边喊，边打着手电筒追了出去。女婿小刘顺手拿了一件衣服穿上，赤着脚就套上皮鞋，跟着跑了下来。晓晓怕自己的小孩吓着，抱着他躺在床上，拍着被子，要他不怕。
　　 楼下没有一盏路灯，几个人七拐八拐才走出南苑。外面街道灯火通明，每盏路灯柱上都挂着一个大红灯笼，一排向相思湖延伸而去。小刘看到自己心爱的车子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消防车已把明火全部浇灭，只有后排座位处还在冒着不知是烟还是水汽。消防员正在察看，看是什么原因起的火。
　　 周围还有十多个南苑的居民在看热闹，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都在猜测车子起火的原因，大部分人都分析应该是有人放烟花引起的。也有些人走上前来，安慰他们几句。老郭气得长拉着脸，老伴梅姨则偷偷地抹着眼泪。
　　 小刘虽然有点恼火，但又不得不安慰自己的岳父岳母，只要人没事，失财免灾，车子还可以再买。
　　 这时，消防队员把小刘拉到前轮胎看，指着一堆还有一点布条的灰烬，说：“不知谁扔了一包旧衣服，恰好丢在你车子的轮胎旁，被不知是哪里冲过来的烟花引燃，从而引燃轮胎。毫无疑问，就是这个引起火灾的。”
　　 消防队员又对他说，要是你的车子停到住的小区里面就好了，你停到大马路上，到处都是放烟花的，车停在里面，街坊邻居放的时候还会注意一下。车子马路边，连谁放的花炮你都无法找，更不要说找谁赔你的车。
　　 小刘在消防员的出警记录本签个字，回头又去安慰自己的老岳父母，他们人老了，看到一部好车子，一下就烧得没了，更容易伤心。
　　 老郭看着那拥挤没有一点空地的南苑小区，一边走，一边恼怒地说：“南苑要是还是这个样子，再没有人管，我明年就搬出去住！我还要去上访，到底还有没有人过来管。要是再有民调的电话打到我这里，我全部要说不及格！”
　　
　　 二
　　 老罗两口子分到两套房子，一套七楼，一套二楼，还分得一楼门面一间。老罗运气好，摸勾摸到的门面恰好在自己的住房的楼梯口。两个都六十多岁了，相依为伴住在七楼。他们有一个儿子在重庆工作，已经在那边娶媳妇安家，一年难得回来几次。一个女儿嫁在古城那边，住在古城的核心旅游区，房子虽然老旧，但古街小巷明亮干净，就如一个精致的老人，沧桑而又不衰落，古朴又充满生命的活力。一到周末，他们一家三口，就到南苑来看一看老罗，帮他做做家务，聊聊天。
　　 两套房子，自己住一套，另外一套租给别人住。顶楼不好租，并且价格租不起。二楼好租，租价也好，老罗比较看重钱，自己就住七楼。前几年还好，爬上跑下不感到吃力，权当过去爬山一样。随着奔七的年龄来到，上楼越来越感到老火。去年，老罗干脆，把厨房搬到一楼门面里，又感到油烟子呛人，把墙壁也熏得心痛。后来看到有人在门面外面修起了柴屋，里面可以煮饭，又宽敞，方便。自己原先拆老房子的时候还留着一些材料，于是就把女婿喊来，不到几天就把柴屋修好。看到空坪里有长满荒草的土地，老伴孟姨原来就喜欢种菜，这不，两天不出，就整出好大一块地，种上点时令蔬菜，既省钱，又能吃到没有打农药的新鲜菜，吃不完的，还可以喊街坊邻居来分享，这日子有味。
　　 于是老罗两口子，一日三餐都在柴屋里做，中午也在门面里休息，晚上才到七楼房子去睡。种菜需要肥料，化肥要钱，种出来的菜清淡寡味。老罗就在柴屋后面摆一担有盖的桶子，屎尿就集到桶子里，老罗还经常去老街的油坊，买点菜油饼泡在里面，虽然盖着，但总是有股臭味经常散发出来。过路的邻居，不时调侃老罗，说他变麻阳人了，麻阳人有十八怪，其中之一怪就是厕所修在大门外。
　　 看到他们这么搞，也没有人来管过，于是，南苑里，你搭个柴屋，他修个鸡棚，还没得一个月，南苑的空地就所剩无几，大大小小，高矮不一，方的半圆的，五颜六色的柴屋挤满了南苑的空地。里面原来笔直宽敞的道路，渐渐变成曲径通幽的羊肠小道。预留种花种草的地被种满了菜，冬天还好，没有瓜架，到了夏天，豆角架，丝瓜架，南瓜架几乎快把二楼的光线都遮挡完了。尤其浇了泡过油菜饼的粪以后，那难闻的气味可以萦绕整个南苑，而三日不绝，低一点的房子窗户都不敢打开。一些租户，受不了这个气味，纷纷要房东降租，否则就要退房。
　　 老罗的外孙来到外公家住了一晚就吵着要回家，一来楼下没有小孩玩的地方，二来不习惯老罗要他把尿屙在桶子里，桶盖一打开，就臭气熏天，熏得小外孙尿都屙不出，只好把他带到自己菜地旁。屙是屙出来了，但外孙的小鸡鸡又被一只长脚蚊狠狠咬了一口，肿起一个大包，菜地的长脚蚊比其他地方的要毒。那个包奇痒无比，挠又不好挠，涂花露水又刺激大，也涂不得。奇痒难忍，小外孙哭闹了大半天，怎么哄都哄不住，最后没得办法，只好把女儿喊过来，把孩子接回去。自那以后，外孙再也不肯到老罗这里久待，跟着爸妈来，吃过饭就要回去。空荡荡的房子，显得冷清，暮气重重。
　　 向姨只有一个女儿，去广州打工，找了个湖北女婿，女婿家那边有两个男儿，加上又是鄂西北的恩施山区，女婿愿意倒插门到她家做上门女婿。向姨的老公，一直在煤矿井下上班，还没到四十岁，就在一次透水事故中，跟几个工友一起长眠在几十米深的井洞里。那时她的女儿刚刚上初中，她擦干眼泪，毅然独自挑起抚养女儿的重担，加上没有合适的，就一直没有再嫁。随着年纪的增大，人也老了，也就更没有了那个想法，打算就跟女儿相依为命过下半辈子。
　　 女儿结婚结得晚，小俩口一直在广州那边打工，平常隔三差五就打个电话回来，给向姨报报平安，问候问候她和放在家里的儿子。小孙子去年就送去上幼儿园，每天早晨把孙子送上幼儿园来接的车，下午四点多就到站到南苑门口接。搭帮市府迁到龙杓镇，政府安置了一套大房子给自己，不然凭自己一个寡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住上这宽敞的楼房。以前住的祖上修的木房子，因家里没一个男人，很少维修，历经多年的风吹雨淋，霜打雪压，破烂的几乎摇摇欲坠。
　　 女儿每年寄回的钱足够自己和小孙子吃穿用，加上拆迁和征地也得了不少钱，看来自己这辈子应该是不愁什么吃穿了，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向姨不打牌，街坊邻居很多一天到晚泡在牌馆里，别人再怎么邀她，激她，她都不为所动。但她喜欢细细默默地做，种种时令小菜，养几个鸡吃新鲜鸡蛋，这都是原先她最肯做得事情。
　　 刚开始搬来南苑，菜也没地方种，鸡栏也没有，天天闲着，天天绕着自己曾经的稻田，现在的街心公园转，久了，也会转得乏味，还没有一年，新鲜辣子也不香了。后来看到预留的花圃一直没有人种花，就试着把它翻了，撒上萝卜种子，萝卜长得清悠悠的。从此，她有时间就在菜地拔弄自己的菜，菜地也渐渐拓宽，后来，又到外面捡到几个废旧朔料大桶子，摆成一溜，倒上土，种上白菜，还长得蛮好的。祖孙两人又吃不得好多，有很多剩余，觉得可惜，不如养几只鸡，吃不完的菜叶子就用来喂鸡，鸡屎还可做肥料。鸡屎养地，种出来的菜鲜嫩爽口。于是就在菜地旁搭了个鸡棚，买上八只鸡，到中心市场拖回两袋苞谷子。每天还可以把鸡放出来，如放风一样，几只鸡你追我赶，“咯咯”，“咯咯”叫过不停，直向街心公园奔去。不过会拉落出一路鸡屎，路上众人皆掩鼻皱眉躲开，而向姨则笑呵呵地跟在后面，“哧，哧，哨哧”地赶着，又像过回到自己曾经熟悉的生活中。
　　
　　 三
　　 村里罗书记几乎隔几天就要来一次南苑，自己村的地，被市府各大单位修的房子占用得不剩多少了，村民被安置在大小不一的几个小区，南苑则是安置村民最多的。分安置房的时候，方案不知做了多少套，有个时侯，有些村民深更半夜想到了某个数字不对自己算的，要么打来电话，要么跑来敲开自己的房门，有时一算又是一两个小时。最后面大部分又是村民自己算错了，自己又不好发火，只有耐心地给他们算，给他们解释清楚。
　　 面积还好，可以算得清楚，可是楼层就不好分了。会是开来开去，自己跟刘村长，还有几个村支委，口水也讲得不知干了多少回，花费了一个多月时间才把每户的楼层分好。打分排队，基本上还是公平，但也得灵活关照一些特殊村民，该照顾的还得照顾到，村委有几个人也住在南苑，都是一视同仁，按所打的分数，排队选楼层。但再怎么分，还是有人有意见，找到他们有理无理地吵闹，最后吵得没办法，住在南苑的村委那几个人跟他们换了房，才把这个楼层完全分好，也就没有人再为这个事情来吵闹。
　　 村民虽然上楼了，但还是有些老习惯难改。刚开始，还好，楼梯里的灯还是亮的，唯一的缺陷，是下面的空坪，没有设计路灯。到后来，楼梯间的路灯，坏了就再也没有人换过，一到晚上，南苑除了楼上房子的窗户透出点光，楼梯和下面的空坪是黢黑一团。眼睛不好使的，还要摔跤。胆子小的，还怕，夜晚不敢出门。住户的垃圾，经常堆在楼梯口，有好心的，看到顺手就提出来，丢到几百米远的那个大街垃圾筒。如果没有谁提，也许会堆一个星期，十来天大半个月，引得大群的绿豆苍蝇，飞来飞去，很是恶心，最后确实看不下去了，才有人把它清出去。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南苑的空地突然被菜地和柴房挤占得透不过气来。家禽窝棚也搭起来了，土狗，宠物狗，追得鸡鸭到处跑。鸡鸣狗吠，犹如回到从前的乡村田园生活。说是田园生活，又没有田园那清新的空气，没有田园那碧绿的荷塘，更没有抬头能见蓝天，低头可闻稻香的乡间小道。因而有些村民向他发牢骚，说这哪里是城里生活？简直是叫花子平民窟！你看人家嵇元小区，里面花台水榭，路宽敞又干净，鸟语花香，那才是城里。又有些村民对他说，只要自己家里光鲜，晚上有牌打，把房门一关，开开空调，吹着冷气，还是蛮舒服的。种种菜，养养鸡鸭，自己得个好吃的，又锻炼了身体，养条狗，好看家，挤一点，无所谓，大家还热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