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地多河流，居家皆临水。前门是街，房后近河。铺石阶款款而降，蜿蜒至水面，挑一青石板，谓之埠头，人立石上洗刷，完善日常生活。埠头两侧皆砌石，青苔厚积，看去很有年纪。石缝中衍生柳树，曲身而走，叶浓密，皆绿如泼漆，柳丝儿下垂，楚楚如美人发。水清澈见底，青荇历历，软软的摇曳。
　　 坎上大都支棚，蓄了猪仔，一年的肉食，寄希望于此产出，固不敢懈怠。其时食寡，人都有吃不饱，瘦成枯枝的，何况非人一族。幸亏老猪不讲究，吃上随便，来者不拒。即便如此，一年也要吃去无数饲料。好在越地肥沃，尤其水草丰富，所以小孩子一放学，就有事做，大都劈柴打猪草，以飨家猪。
　　 早年间，水草多野生，是个旺族。我们常捞的，纸上叫“蕰草”，俗称“蜈蚣草”，因形如蜈蚣而得名。“蜈蚣草”喜众居，身体修长，腰肢柔软，适合舞蹈，水中集体运动时，颇有朝鲜歌舞“阿里郎”般气势。
　　 与她一起骄傲的，是“鸭舌板”，顾名思义，有点鸭舌样子，碧如翡翠，媚若飞燕。可惜植株瘦薄，同样的气力，收获总稍逊一筹。
　　 捞最多的是"革命草"，我至今都糊涂，一介普通水草，缘何染上政治色彩。不过，此草性格倒如革命家，信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而“革命草”则是，留我一条草根，还你春色无边。以这点论，戴个红顶子，自有道理在焉。
　　 至于辣寥草和杜大黄，虽临水而居，毕竟扎根土中，算不得水中之物，只能称水陆两栖。倒是后来来支援军，且是外籍，始呼为洋草，大名水浮莲的，是真正的水草。我小时印象，来自国际有两者著名：一是白求恩，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二是水浮莲，千里迢迢，支援华夏。所不同的是，白求恩牺牲抗倭，水浮莲贡献猪腹。
　　 说起水浮莲，知者众多，凡有水之地，必有此物妖娆。水浮莲是移民，异族模样极明显，身体细长，圆润中空，“酒吊柄”模样。奇怪是腹凸如球，与其草茎身材反衬剧烈。其叶倒丰润，似饭铲而尖，昂首挺立时，很是神气。更厉害是繁殖力，落单株于一池，未几即占领全境，将其余水生物，一概格杀。
　　 大约夏末，水浮莲已然性熟，打出紫色花萼，偶有红色或黃色，成片灿烂时，气势熏灼。因是泊来物，宝贝一时，不是随便可捞。养者多为集体，用竹枝囿成一方，碧绿成绒毯，很是风景。有时刮台风，水浮莲挣脱束缚而逃，顺水去找，若围着的竹框不散，总能找回。绳索系在竹竿上，一群人，叫着号子——“杭唷杭唷”，将亩许大的水草，牵牛样牵回去。当然，也有散架而逃者，游曳江河，湍急水中几成流民，凸肚瘪煞，瘦成一团气根，叶都没几羽，东浪西浮。即使落寞如此，一旦停泊下来，数日就能拓出天地一片，其攻城略地之迅捷，颇有当年八路军之风格，令人叹服。
　　
　　 捞水草旺季在夏，春秋下水的，也有，冬就少矣。父辈要事稼穑，这捞水草，大都我们来。头天学校已暗通款曲，私交不错的一起去，常结伴的，除了小军，还有黑皮、小胖和猪猪。女孩子是不准入伙的，打报告也不准。原因很简单，我们光屁股下水，旁边站个丫头片子，你说，衣服脱还是不脱？
　　 捞水草工具蛮简单，不用镰刀，备扁担畚箕即可。必须有的，是水性，旱鸭子可不行。不过，河边长大的小子，哪个不似泥鳅？无水都可扑腾，何况水中。出发时，扁担上挂了包，装了午饭，带的多是麦糕。麦糕韧结结，加了盐或糖精，防馊抗饥，实为带饭首选。人人都高兴着脸，一路叽叽喳喳，蹦跳而行，如前去迎接新娘。
　　 出村数千米，爬过大堤，下到河畔，穿过桑树林，眼前就是那条大江了。江单名一个浣字，在此寂寞而流，已然数千年。水不开阔，势却浩淼，大团的水气洇上来，风便生凉，将一身燥热滤尽，舒畅便从骨子里荡出。同伴丢了担子，一字散开，眼晴探照灯般四处睃巡，看是否有异性偷瞄。有鸟在树梢啁啾，跳来跳去，小胖断定是只小雌，否则不会如此开心，便飞石赶走。野地里很安静，唯阳光铺满，便放下心来，开始做下水准备。
　　 择一树丛，隐在暗处，极快撸下短裤背心，揉成一团，为防蛇虫来衣中埋伏，找条下垂柳丝，打结而挂，远远看去，像蚕宝宝结出的几枚茧果。彼此看看裸体，黑肤上，印着背心痕迹，如用白漆画出。双手蒙住胯间，兔子样跑下江去，一路水花飞溅，响得稀里哗啦。见水位渐深，人就立住，撩些水于胸，拍一拍，猿猴样嗷嗷叫。
　　 黑皮还蒙着羞区，很小气样子，伙伴看了不爽，发一声喊，齐围上去，用力扳开他手，见到了，真是黑！挖些泥巴糊上，哄堂大笑。黑皮大叫：“你们不是自己有，干啥看我的？”众人越发开心，大声说：“你的绣了花，好看。”身子一跃，“扑通”沉水里去了。
　　
　　 水草很多，也长得肆无忌惮，我们潜入水底，将根薅断，草即上浮，翠翠的漂在水面。稍顷人窜出水，头上挂了许多绿草，吐一口水，很响亮喘着粗气。缓过后，复大力吸一口气，沉下水去。绿水间，瞬间汪出一团泥浆，跟着是水草，如缺氧的鱼，一条条翻上来。如此重复几次，水面上已布满浮草，然后将此集合，推到岸边，光着屁股，湿漉漉丢上岸去。
　　 运气好时，还能徒手抓点鱼。尤其春末，鱼儿开始谈恋爱，这鱼和人一样，一谈恋爱，完了，智商几乎为零，喝醉了酒似的，整天在水草间追来追去，很幸福样子。这时的鱼很好抓，手脚快点，一抄就能抄它到岸上去。当然，运气不好时，就捞条水柳蛇，皮糙得砂子一样，你自然一声尖叫，如踩到地雷，一屁股倒进水里去。
　　 捞到中午，太阳开始发威，小脑袋一出水，就被晒得如开水的蒸笼，热气腾腾。只好爬岸上休息，整理所得。有收获欠佳的，提议要去沙洲捞。
　　 沙洲是江中小岛，长满芦苇和蒿草，沿水处，水草浓黛稠密，如镶了圈翡翠，蛮有味道。按理，沙洲是捞水草好地，但真去捞的，不多。一是上沙洲得横渡江水，水性差点的，过不去；二是人迹罕至，常有蛇虫出没，倘不慎咬到，会痛到哇哇哭，划不来。还有个原因，是有陌生人去。我和小军上岛捞过水草，有次看到草丛大动，以为是野兔，心中大喜，举着扁担前去俘获，不料却棒出一对儿男女来，吓得我俩拔足狂奔。
　　 过后得知这俩人，在谈恋爱。小军很疑惑问我：“谈恋爱干嘛不穿衣服，还搂抱一起？你看电影上谈恋爱的，都穿得整整齐齐，女人在前头跑，男人在后边追，累得‘啊呀啊呀’，这才是谈恋爱，他们不会谈！”我白他一眼：“人家不会？你会？那你去谈啊。”小军搔搔头皮，嘿嘿笑起来。
　　
　　 正在商量，忽闻上游隐隐有声，江面也有鲜草残部漂来，心知有人。又不知道是谁，人人将身体隐在草中，探了头观望。后来看清了，是胖丫带几个丫头，也在捞水草。
　　 胖丫是我同学，本来关系蛮好的。后来我逃课野游，眼睛进水，成红眼的兔子。老师问我怎么了，我说得了红眼病，还把眼帘拉起来，一副防传染样子。老师“哦”一声，忙忙走开。胖丫却低了头找我眼晴，眼神被她捉住，一脸坏笑。我瞪她一眼，愤愤说：“再看，传染给你。”胖丫哼哼笑，刁德一似的，眼睛不躲反凑过来，乌珠儿亮亮的，里面有个小小的我，慌乱成风中小鸟。说：“你传染啊，传染啊！明明水泡红的，还骗红眼病，告诉老师，让你站墙壁。”我大为愤怒，觉得这死胖子威胁我。
　　 因家中无男孩，这捞水草只好胖丫来。胖丫想改善关系，几度提议国共合作，被我拒绝，无奈找几个丫头组成娘子军。胖丫虽体如冬瓜，水性却不弱，曾与小军赌潜水，奖品是包桂花糖，水下待久者得之，我为裁判。这丫头二话不说，拖着小军跳河中，吸口大气，捏着鼻子沉下水去。
　　 我以为小军稳赢，常听他显摆，入水就成“混江龙”。哪晓得是只炖鸭，肉烂嘴硬，仅一分钟，就猪样从水底浮出背来，那气喘的，比铁匠铺子里的鼓风机，还要大声。看看胖丫那边，水纹丝儿不动。我心中发呆，被旁观者一推，方悟过来，大叫胖丫，竟无反应，心中大急，慌忙跳水下去，揪住胖丫头发，用用力，拔萝卜样将她从水底拔出来。胖丫抹抹脸上水珠儿，问：“赢了？”我说赢了。胖丫嘟嘟嘴，手按住我的头，一耸身，将我按下水底，自己借力爬到岸上，大叫：“桂花糖拿来。”
　　
　　 见有女孩在上游，人心骚动。为免尴尬，纷纷找来衣裤穿上，坐地上装绅士，怕丫头们一头撞来。半晌无人来，仄耳似觉声远，这才松口气，觉出肚饿来，就大叫吃饭。
　　 各人解开包裹，将吃的汇成一堆，看去如麦糕集会，于时开吃，咀嚼声响成一片，如春蚕噬叶，雨打芭蕉。我一糕未尽，小军已下去数个。猪猪急起来，抢只糕在手，将吃着的囫囵塞入口中，糕大嘴小，腮便鼓成生气时的河豚，一用力，就被噎住，眼睁大如牛，鹅样伸着脖子，涕泪横飞，很痛苦样子。黑皮便帮着敲背，敲得格外卖力，打鼓一样——“咚咚咚”。猪猪缓过来，闪身躲开，黑皮正捶得兴高采烈，一下击虚，拳收不住，“咚”声打小军一个筋斗。小军吓一跳，身子一长，跳起来就去抓人。黑皮就跑，捉住了，笑声四起，纠缠着倒在水草之上，嫩草瞬间成浆汁，染了一身。爬起来，用脏手去擦，脸便成京剧脸谱，画出各种图案。又相互端详，不够丑的，补抹几笔。小军冷不丁撸下黑皮短裤，大笑而逃。黑皮忙拉短裤，发足去追，裤子却拉偏，阻了脚步，便一蹦一蹦，露着半爿屁股，袋鼠样跳着追过去。
　　 打闹许久，方觉出累，头晕晕的，心跳在喉咙口，便仰倒沙滩上，脚手张开，写一个大字。看自己的肚子，如青蛙打鸣时的腮，在那里一大一小。又看天上的云，如大群的羊，白白的在绿水上疯跑，心中只是疑惑，这羊如何能在水面跑？
　　 躺了一会，缓过来，口有点渴，便去喝水。泉眼在江水中，翻涌的水开成一朵花，生生不息。我一个鱼跃窜过去，脸埋进水花中，顿时觉出翻涌水的冲击力，很是热烈。张开口，活水不请自来，凉而甜，我奋力一吸，感觉一道飞流入喉，肚子如吹气球，鼓胀起来。
　　 吃饱喝足，就找地儿休息。堤沿长了许多芦苇，风中对我们点头哈腰，很是热情好客。小军上去折下数条，将苇叶纠在一起，编成一条苇席。下水踹倒几株野生茭白，铺上芦杆儿，一个仰八叉，躺了下去。芦杆负重，人沉下水去，水没过脸颊处，茭白强劲反弹，沙发床似的，又将他浮出水面。
　　 我觉得有趣，依样而行，美美睡了下去。只是光着身子，模样不雅，顺手从水中摸出一团蕰草，盖在胯间，将尴尬遮了。耳朵浸在水里，水一施压，有声隆隆。天很蓝，成一圆弧，触手可及。白云袅娜着，心也跟着飘。阳光很富足，叶间筛下一缕，暖暖打在脸上，虚睛看，眼帘上一片鲜红，我很惊奇，便睁眼闭眼玩，红绿就转着切换。小鱼儿围上来，啄着脚趾。身下的芦苇和野茭白，吐着新鲜味儿，野野的好闻。数枝陌生的黄花，在彼怯怯抖动。我心安静下去，眼神迷离，渐渐睡去。
　　 睡得正沉，突觉脸上有物在爬，本能伸手去捉，一捉捉到条苇杆。耳听得一声尖叫：“妈啊，是活的！”
　　 我抬头去看，只见岸上几个女孩子，手拉手串成一排，最前的竟是胖丫，举着条苇杆，在捅我脸呢。我大窘，刚想凶她，突觉自个儿一身光猪，暴在众目睽睽之下，心中那个羞急，汹涌冒出，忙侧身一滚，翻落水中。
　　 胖丫触电般逃到岸上，小手儿拍着胸脯，连说吓死了，吓死了。又回头疑惑：“你干啥浮在水面？以为你被水淹晕了，刚想救你，没淹到啊？”我白她一眼：“你才淹晕了，我在腄觉呢。”丫头们不信，纷纷伸长脖子去看，脸上一堆问号。胖丫说：“要死了，这也能睡？你再睡一下，让我看看。”我脸红起来，“呸”了一口，游水而去。耳听一个瘦丫头咕咕笑：“他光光的，你让他示范，没看够啊？”胖丫跳起来，作势去打，即刻如三千鸭子出栏，叽叽喳喳跑远。
　　 夜已深，月色很浓。捞来的水草，堆在家后石阶上，活泼鲜嫩，散发着清香味。一条小小的泥鳅，从草间蠕动出来，左右看看，“啧”声钻进水里去。如镜的水面破开，粼粼波光中，映出无数个月来，晶亮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