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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水上的故乡
故乡就在扬州城外,阳光充足,雨量丰沛,土地肥沃,不仅风景秀丽、物产丰富,而且孕育了一代又一代文化名人。宋有词人秦少游,一曲《鹊桥仙》“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传唱近千年;元末明初小说家施耐庵,一部《水浒传》流传数百年,梁山好汉的故事被一代代地传诵着;清代名冠扬州八怪之首的书画家郑板桥,一句“难得糊涂”警醒千万世人;现代更涌现出朱自清、汪曾祺、毕飞宇等文学名家。
故乡处于两大水系之间,北枕高宝湖,南临长江,地势北高南低,平时水流由北向南,旱季则由南向北。密布的水系,如同一张巨网,兜住了田野上的四季景色,也网住了一座座古朴别致的小镇。
故乡是一座躺在水上的小镇。水流动得很慢,一如故乡人平和的性格。水流至镇区,更显一种特有的灵性,如同码头上浣衣的女子,站起来伸一伸懒腰,便顾盼生辉。水,静静地流,不知从何处流来,又往何处流去。坐在杨柳岸边,紧盯着水面,除了看到水中的自己,就是一队小鱼在游动。它们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又猛然折回头再往西游去,一会儿潜入水底,一会儿又游上来,躲在芡实椭圆形叶子的下面。鱼在洁净的水体里自由自在地生长,如同故乡人在清新的环境中悠闲地生活。
清晨,当如水一般的轻梦刚从枕边滑落,便有一种轻微的声音,一声、两声,渐渐地依次而起。这是木质的带有轴枢的窗子,在开启时所发出的悦耳声音。这种吱吱呀呀的声音,从久远的历史中传来,由盛唐到明清,直达现代人的心中。也许在某年某月某日,最先推开沿河民居窗子的是一双秀手,然后是一张水灵的脸向外张望。岁月在时光中穿梭,一张张年轻的脸,给故乡增加了亮色,一个个暗淡的容颜,又为故乡孕育、繁衍多少个生命!身处在这里,听到这此起彼伏的窗轴声,不禁让人疑惑,究竟是生活在现代,还是在遥远的从前。那一扇扇木窗打开之时,便打开了通向历史的空间,连接起古人的慵懒与悠闲。
太阳刚爬上前堂的屋脊,把温暖洒向阴湿的天井,伺候花草的老者,便放下手里的浇水器,约上隔壁的老张、老王一起,到镇上的春秋茶社。点一笼包子,肉包、菜包、汤包,应有尽有,荤的、素的、甜的、咸的,搭配均匀。要一大盘煮干丝,白色的豆干丝,配上碧绿的青菜叶、红色草虾仁、油汪汪的汤汁,色香味俱全。泡一杯茉莉花茶,热气袅袅,隐约一张张充满睿智的脸。他们一边聊生活趣事,一边以茶代酒,相互礼敬。一顿早茶花销不大,让人清心惬意,其乐融融。
吃完早茶,老者就去茶社隔壁的清怡浴室,从“皮包水”的悠闲,转换至“水包皮”的慵懒。把整个身子都浸在热水里,恣意挥洒着闲趣。如果遇见一位熟人,高声打个招呼,摸索着趟过去,并肩坐在浴池的边沿上闲聊起来,有时还会在对方结实的肩膀上打上一拳:“你这个老家伙,活到一百岁,肯定没问题!”泡完,洗净,到休闲大厅里躺下,披上一件浴袍,梳理好所剩不多的头发,打开自带的紫砂壶,由服务员拎起长鼻铜壶,倒入免费的茶水。看服务员手提长鼻铜壶倒水,简直就如观赏杂技表演,只听他高喊一声:“来茶哟!”铜壶离目标紫砂壶还有好几米远,只见他手那么一抖,将壶把往上那么一提,一道冒着热气的水柱,就准确地落在了紫砂壶里,壶外不会溅出一滴水。给服务员递一支烟,问个好,后面递热毛巾、添茶水、送零食,再不用操心。一觉睡到日偏西,伸一伸懒腰,有时还学诸葛亮来这么一段:“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爬起来穿上衣服,赶紧回家遛鸟去了。
小镇的东边有一条人工运河,两岸因挖河取土,而堆积如山一般的圩堤。堤上植被茂盛,水杉是本地最常见树种,如故乡的后生一样挺拔、俊逸。各种鸟儿穿梭于内,有画眉、黄莺儿、斑鸠,最多见的还是麻雀儿,婉转轻啼,像故乡的女孩子做针线活时哼唱的小曲儿。几个老者各提着鸟笼,就挂在拱形桥的圆弧壁上。引得南来北往的船家,站在甲板上,对着这些色彩斑斓、轻灵跳动的鸟儿频行注目礼,不时面露艳羡。晚霞映照在运河上,晃动的水波连接一串碎红。有人换得了心仪的鸟,哼起扬剧唱段,便心满意足回家了。
夜晚,故乡的小镇上,悠闲更是随处可见。凉亭里,河岸边,竹躺椅上,长条石上,人们悠闲地或躺或坐,摇着一把陈年的团扇,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有人在水边支起了桌子,摆上几只小菜,一碟花生米,一盆凉拌黄瓜,一碗炒田螺,还有几条油炸的小鱼干。桌上放着几瓶啤酒,他自斟自饮,一只小花猫就静静地卧在他的脚边。身后的屋子,透出的光并不太亮,细细的几道影线,映出有人在看电视。
唐宋以来,故乡以烧窑闻名于世,如今,南京明城墙上、扬州个园房顶上,还可见故乡烧制的砖瓦。烧砖取土形成的水塘,与纵横交错的水体,构成故乡特有的地理风貌,素有“三步两档桥,一村一座窑”之说。这里四面环水,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只能靠船才能进得来。井字形的水巷,便成了故乡镇上的道路。水路弯弯的、窄窄的,但通达、顺畅,再弯的水道也好行船,即使两条船交汇也不是难事。眼看就要碰擦了,却又能在缝隙间轻轻而过。摇船的人,相视一笑,便各自离开了。
这里的桥连着桥,刚走过一座桥,转过弯,猛一抬头,便又是一座桥!白天,每一座小桥上,似乎总有人坐在那儿,形态各异地坐着,其中一个人说了句什么,别人只是听听,并没有任何回应。水从桥下慢慢地淌,水面一阵抖动,碎了返照的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漂来一只小船,船上一对男女,静静地依偎着,缓缓地漂过了桥。有的店开着门,却没有什么人走进去,店主便在外边坐着。有人伸腰打了个哈欠,长长的声音,跌落桥下的水中,很快就能听到慵懒的回音。
古朴的故乡小镇,被一道道水围在其中,最养眼的是一塘又一塘的荷花。街头走过的一个个女子,如荷叶一样,清秀而柔美。你可以说她们不算太美,但都是以清新自然而动人的。绿豆沙色的丝绸上衣,白色的裙裾,缀以些许红色的小花。最是清澈如水的眸子,似喜微嗔,掩不住招人的妩媚,反映出水乡女子独有的风情。
有人说,江南古镇的闻名,是以城市的沉沦为代价的。是的,江南城市都脱掉了罗布长衫,俨然西装革履。我现在所居住的常州,这几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古朴的水巷,只剩下一条陈旧的青果巷了。现代化的苏南,尽管手里还拿着丝绣的团扇,但其扇骨全然不是竹制的,而是不锈钢的了。
外地人艳羡苏南经济发达,殊不知这里环境问题不少。工业园区内绿树成荫,却鲜见有鸟儿飞过。太湖浩渺,水体富营养化严重,不时飘来阵阵蓝藻的异味。有的地方饮用水取之太湖,水源地水质堪忧。如果发展到最后,连饮用水都无法保证,这样的发展还有什么意义?如果发展只是大拆大建,最后连一丁点儿历史遗存都不见了,这样的发展无异于毁坏!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所幸,故乡的小镇还沉睡在水上。那张床很柔软,有时轻微地晃荡两下,她也只是变换一下睡姿,继续做着她的香梦。请别用现代化的嘈杂声打扰她的美梦,让她多睡些,再睡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