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征文】追忆外婆(散文)
四十年来,第一次书写我和外婆的故事,却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中秋节。
尽管外婆早已过世二十多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依然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生活的重担早已压弯了外婆的脊背,她成了忘记了笑的驼背老人。
外婆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是她有很好的记忆力,会讲很多的传奇故事。虽然我不知道这些故事的真假及出处,但我依然听得如痴如醉。这些充盈着正能量的故事,深深地打动着年幼的我。
遥忆那些个冬夜,茅草屋外寒风怒吼,滴水成冰。在热呼呼的烘盆旁,在暖融融的被窝里,外婆搂着我,讲那些民族英雄保家卫国的故事。例如,赵子龙单骑救主,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等。有时讲到兴奋处,外婆会冷不丁地在我脸蛋上“叭”地亲上一口,而我总是偷偷地缩进被子里,悄悄把脸上的口水擦掉。
外婆住的小村庄靠近滚滚的长江边,村庄四面围满湖泊,春夏之交经常有雪白的天鹅屹立在灰褐色的堤坝上引吭高歌。在几间青砖黛瓦的民房中间,一座篱笆当墙,稻草作顶的低矮屋棚就是外婆的家。冬天屋内四面透风,夏天潮湿闷热不堪,遇上台风天,屋内还会泛起黏腻的河浆。四个舅舅正值壮年,按理来说只要肯吃苦,日子不会窘迫到哪里去。但是这几个舅舅吃不了种田的苦,又没有其他一技之长,平日里只能靠摸摸鱼虾,捞捞蟹蚌略微改善一下伙食。捕鱼技巧最好的是三舅,每次一下水,篓里的鱼虾肯定不会低于三斤,所以人称为“三斤头”。
记得每次吃饭时,外婆总呵斥他们几个:把碗里的麦粥舔舐干净。舅几个就呼呼地伸长粉色舌头,把粗瓷碗底舔得光溜溜。有时,我会挨个检查他们的碗底,发现哪个碗底没有舔干净,就去告诉外婆,气得他们总叫我小黄毛。特别是“三斤头”,好几次故意强夺我手中的食物。记得那时候,我最喜欢的食物,就是一个个用锅巴搓成拳头大小的饭团,饭团里面搀合着颗颗晶莹的白糖。那时候的白糖可是稀罕物,一般人家都是逢年过节招待贵客用的。平日要想尝尝甜水的滋味,只能用一种叫做糖精的东西来替代。
我最向往的事就是和外婆一起去江边捡拾野鸭蛋。可那一次的经历,让我刻骨铭心。
那次天刚破晓,外婆就带着我来到江边捡拾野鸭蛋。到达江岸边,东方已泛起鱼肚白,一片片苍翠的芦苇丛摇曳着身姿,一眼望不到边。空气潮潮润润,腥腥咸咸。不一会儿,如火球般的朝阳徐徐升起,映得江面红光一片。赤脚站在硬如铁板的沙滩上,任那清凉的江水如丝滑的棉绸拂过我稚嫩的脚丫。石缝里,三三俩俩小如蚕豆般的小螃蟹“窸窸窣窣”从我的脚边爬来爬去。在一丛丛柔嫩如发的水草上,赫然躺卧着二三个、三四个雪白的野鸭蛋。我欢快的捡拾着,美好的憧憬着。现在想来,这段岁月弥足珍贵,那是大自然赋予人类最美好的恩赐,天与地之间是那么的美好祥和。
竹篮里的野鸭蛋渐渐装不下了,外婆就带上我去附近的渔轮码头,准备换些油盐钱。码头上一片嘈杂,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我牵着外婆的衣角,口中喃喃自语:买野鸭蛋唻,野鸭蛋要哇?
老太婆!你三儿子欠我的铜钿啥辰光还?一个瘦得像麻杆样的老头,站在外婆面前,面色铁青,眼露凶光。
外婆一下子认出了对方,她的眼神惶惑不安,表情尴尬。一双黑瘦的老手局促地摩挲着膝盖。灰白色的大胸襟褂子上,渐渐干透的几处泥斑如癞痢疮疤一样,似乎随时会被人揭下示众。
今天是十六号,到这个月的月底再还不出钱,就把你家的房子给扒了。老头狠狠撂下一句话,拎起地上的篮子扭头就走。人群中有认识外婆的,他们纷纷交头接耳:
陆家阿婆几个儿子实在不争气,个个好吃懒做,捞鱼摸蟹的铜钿都扔到酒肆饭馆里去了。
阿婆年纪这么大了,还帮人家做芦席,囤匾。
养大这些个孩子,真的不容易。
外婆一手拉着我,一手抹着浑浊的老泪,祖孙俩灰头土脸地走在乡间的田垄上。正值中午时分,火辣辣的骄阳炙烤着大地。走了一会儿,我就口干舌燥,又渴又饿,忍不住对外婆哭叫:我要吃饭,我要喝水!外婆停下踉跄的脚步,手搭凉棚,四下张望。前面不远处正好有一处池塘,碧波荡漾的水中央,漂浮着很多肥嫩的水菱叶。她一手抓住岸边的柳树根,一手用秤杆上的铁钩子勾住水菱藤蔓,顺手一翻转,一只只紫红色的水菱顿时裸露出来。吃着甜滋滋,脆生生的水菱肉,我瞬间忘却了一切困扰,忘却了外婆还在弓着背给我勾捞那些甜嫩的水菱。
昏黄的灯光下,外婆依然用她薄弱的双肩挑起养家的重担。一根根晒干的芦苇杆子,被外婆用小刀小心地破开,再探入一台木制的器具里,随着木轮吱呀吱呀地鸣叫,一根根芦苇片缓缓地压制出来。外婆把这些芦苇片,编制成一张张苇席,一只只囤匾。而这些物品所换来的钱却被她的几个儿子拿去抵押还债。渐渐地,她的身躯越来越佝偻,眼神越来越浑浊。她像一支风中的残烛,随时就会被债主嚣张的气焰所吞灭。她饱经沧桑,积怨成疾。在我十五岁那年,罹患肺结核不治身亡。
从此以后,我再也得不到外婆给予的温暖,再也听不到她讲述的动人故事,那些和外婆在一起的日子,都已化作了一段段抹不去的记忆。
今夜,就让我依托明月传递我对您的一份深深的牵挂与思念吧!
外婆,我是你的“烂山芋”(外孙女)啊,你现在还记得我吗?下辈子,就让我再做你的“烂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