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杨桥巷17号(游记)
福州的雨一直不停。
雨中逛街,于女人也是赏心乐事。
福州不仅有绿如冠盖的榕树,有穿城而过的闽江,还有山,且三座,乌山、于山和屏山。
三山鼎立市井,虽不算奇迹,却也是稀罕呢。乌、于两山有塔:乌塔、白塔双塔对峙。屏山,有无“屏”呼应就不知了,因为我没上去。总之,“三山两塔一水长,一棵榕树半城凉”的福州,的确是一方坐拥山水、怀抱历史的文化古城。住在这里的人觉不觉得不知道,但于访山问水的行者,则是既方便又货真价实的揽胜之地。
其实,福州有一处比福州名气还大的福地:三坊七巷。打探好了方向,便一个出租搭了过去。
没有人,只有雨,只有我,只有石板深巷、青瓦粉墙、雕栋画梁。只有我空寂的足音叩击着空巷的过往,只有桂花的残香低徊着昨夜的哀伤。怎么像在写歌词,还弄得这么伤感?……不好,不好,不好。正想着怎么把自己的心情弄得晴朗快乐些,忽觉有物嗅嗅,回身一看,是只长毛小狗紧跟脚后。
它也太丰满了,肉滚滚的小肚皮都快贴到地皮了,我忍不住咧开嘴,乐了。
撒目了一圈,也不见它的主人。赶它,竟不走。我对小动物没兴趣,但因为寂寥,也因为它的憨态可掬,还因为它莫名其妙的忠诚,也就默认了它的示好:好吧,你既看好我,自荐为伴,也算咱俩有缘,那就相携同游吧。
衣锦坊、文儒坊、光禄坊;塔巷、黄巷、郎官巷、安民巷、宫巷、吉庇巷、杨桥巷。穿行在这些横的竖的、高的矮的街巷坊间,看着一个个大人物的名字赫然出现,我的眼睛越睁越大,心跳越来越快:抗倭名将甘国宝、“陆军之父”曾宗彦、“船政之父”沈葆桢、虎门销烟的民族大英雄林则徐、大思想家、大翻译家严复、“戊戌六君子”的林旭、柔情似水、壮怀激烈的黄花岗烈士林觉民、“五四”运动引发者林长民和他风华绝代的女儿林徽因;还有林琴南、何振岱、郁达夫、庐隐、冰心、郭化若等众多的现代文化名流。这些中国历史上金光闪闪、星光熠熠的俊杰精英怎么都在这里?这些宽宽窄窄、长长短短的巷子,错错落落、迂迂仄仄的坊间,怎么会出产这么多功勋盖世、才华盖世、光芒盖世的精品极品人物?这么温润的气候、柔和的山水,怎么会孕育出那么撼天动地的慷慨之士、那么多壮怀激烈的血性男儿、盖世英雄?
一直以为,偏于东南一隅的闽地,自古以来都很难挤进历史的聚光灯下,可是,小小的三坊七巷,凭借什么能将如此多的“人杰”汇集于它的坊间檐下?
我真是越看越不明白,越想越不明白。
最不明白的、却让人什么时候想起就肃然、就起敬、就心疼的人物,就是杨桥巷17号的林觉民烈士了。
凡上过新学的,没有不读过林觉民的《与妻书》的,凡读过《与妻书》的,没有人会忘记那位热血柔情奇男子林觉民的。
窃以为,世间女子之美好,莫若兰心惠质的林徽因。世间男子之可敬,莫若铁血柔情的林觉民。而他俩,竟是同门一脉的叔侄!
杨桥巷是三坊七巷最北边的一条巷了。从南到北,一坊一巷地走了黄花岗一个上午,走到杨桥巷,我已是又累又饿想收工了。我只是不愿半途而废才走过杨桥巷、走到巷口的17号的。
当我慵懒的视线碰到“林觉民”三个字上,我的人立即就灵醒了、凝住了。
真的不知道林觉民故居就在三坊七巷,就在杨桥巷的17号。如果知道,我就不会这么散漫、这么吊儿郎当走到烈士曾经的家了。我一阵惶恐自责,立即正容肃心,合手向烈士告罪。
走进深褐色大门,迎面就是烈士的半身铜像,衬着翠竹白墙,林觉民是那么地年轻、蓬勃,眉目间的稚气还没尽褪呢!是啊,就义时他才24岁。24岁,与我的儿子同年,而那位还在吃喜之郎喝娃哈哈呢!一阵刺疼袭心,无法不疼,疼那份青春年少!
穿过狭窄的过道,是林觉民和妻子陈意映的卧房,就是他在《与妻书》中提到的“双栖之所”。院落里有座雕像,再现着这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低首摩肩,读书赏梅的缱绻甜蜜。
林觉民的手书《与妻书》镶嵌在一面玻璃橱窗里,走近那隔了百年、读了百遍的文字前,我还是无法平静,心还是发着颤,人还是抖着,不得不两手交握,用力抑制着。
信很长,足有千言,却工整娟秀,少有涂改。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为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阴间一鬼。”
“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
“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
“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
一个男人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要永别他心爱的女人了,而这个心爱的女人还怀着他的孩子,那是怎样一种生生割舍、怎样一种刺骨锥心的疼啊!可是林觉民却说,我今天上战场去送死,就是希望天下有情人能像我们一样继续恩爱下去,必须要有人跨出这第一步,而这第一步就是今天我林觉民的赴死。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人生画卷甫展、生命滋味初尝、却突然站在了生与死边缘的只有24龄的林觉民,何以如此从容,从容就死、从容告别父母、告别妻儿、告别自己年轻的生命,从容抒写出从容的《与妻书》?
其实,他是给了我们答案的。
13岁,才华崭露也锋芒毕露的林觉民,遵从望子成龙的父亲进了科举考场。可是,他却挥笔写下惊世骇俗的七个大字:“少年不望万户侯”,掷笔而去。
赴广州起义的船上,他与共赴大义的敢死队员慷慨盟誓:“此举若败,死者必多,定能感动同胞。……吾辈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宁有憾哉!宁有憾哉!”
就义前夜,他蘸着深情、蘸着眷恋、蘸着激越、蘸着热血,写下了一封让天下情书都顿失颜色的《与妻书》,把答案给了他肝胆相照的爱妻陈意映:“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
呜呼!这样一个胸怀天下、胸怀众生的时代俊杰、这样一个义薄云天、日月同辉的慷慨之士的人生答案,如何是我等庸碌苟且之辈所能解之、堪可当之!
就连两江总督、杀害他的刽子手张鸣歧也不得不叹:“惜哉,林觉民!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境光明如雪。真乃奇男子也。”
林觉民就义后,与71位义军烈士合葬于羊城郊外。其时,墓旁黄花遍地,满目灿烂,世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
林觉民死后一个月,悲伤过度的陈意映早产,生下遗腹子林仲新。
两年后,这位出身名门、17岁嫁给林觉民的慧女子,因思念成疾,抑郁而终,追随她侠骨柔肠至情至圣的丈夫林觉民去了。
“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读着这样的柔情蜜意,面对的却是冷雨寂窗。肌肤相亲已成阴阳两隔,销魂之爱却成断肠之伤,老天,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谁给你选择的权利让你就这样的离去?
谁把我无止境的付出都化成纸上的一个名字?
当寂寞来得那么真,
我只能把缱绻了一时当作被爱了一世,
当寂寞来得那么真。
我还是得相信:刹那,就是永恒。”
此时此刻,我已不是我自己,我已是那个被一个男子热烈的爱挟裹得失却了自己,却又猛然被弃于孤伶人世的陈意映。
其时的陈意映,也只有二十三岁啊!
坐在居室前的石阶上,我的眼几度湿热,喉咙几度哽噎,真想伏膝大哭一场啊!女子有泪不妨弹,不弹,如何释放胸中的疼、心中的郁、眼眸中的无边寂寞。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胖胖的伴侣、那只狗狗还跟着我。它默默蜷伏一旁,眼睛萌萌地看着我……
我俯身摸了下它的脑袋,泪,滚落如珠……
女子有泪不妨弹。是的,为何不弹,不弹就不能释放心中的疼。很久很久没有痛快地流过泪了,遇上这样的文字这样的心情,如何还要故作坚强……
问候林之!
同时也承认,人的灵魂,真是有卑琐和高洁之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