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众所周之的味道，在断粮缺奶的年代里，让一个生不逢时的男孩开始对这种味道有了不可名状的渴望。它淡淡的、甜甜的犹如儿时未曾吸吮的乳汁，哺育着我长大，让多年梦中香甜的笑脸尽情绽放。现在回想，这种味道有了更深远的意义，如高山流水划过干渴的喉结，注入心田的是无限温柔。
　　 它就是糖果的味道，回味无穷。
　　 打记事起，我就喜欢吃糖，母亲托人从很远的集市捎回一角钱能买一大把的那种“洋糖”。糖被厚厚的油质纸裹着，散出诱人向往的清香。有时母亲也会和村里的女人一路谈笑风生步行几十里赶集，在夜幕降临的傍晚，我执拗地守候在家门的那个桥头，等待母亲和她怀里那些糖果的到来。
　　 糖果每次被母亲放进嘴里一分为二地分给姐姐和我，含在嘴里大于前半块的那块糖总是在母亲露出不公平的微笑后，咕噜咕噜在嘴里转上几圈，然后才湿漉漉地滑进我嘴里。那潮湿的、绵绵滑滑的感觉才是今世无法忘却的甜蜜。
　　 那时为了更多的甜蜜，我还得寸进尺耍点小心眼，姐姐过大的说话声就能足以引来我大张旗鼓的赖在地上大哭。不需要理由，我的腿呈八字形在地面上撇开，向四处乱蹬，裸露在外的小鸡鸡自然会沾满灰尘。也没有原因，我的双臂在身体的周围像断了似的乱甩，然后用脏兮兮的手背去揉流泪的眼睛，把自己变成大花脸。见无人前来哄劝，干脆更加来劲的躺在地上打滚，情景乌烟瘴气，丢人现眼，立马就能让人来气上火。但能让撕心裂肺的哭声嘎然而止的就是快速飞进嘴里无需分配的一整块糖果。母亲如此娇惯疼爱于我，不排除她顺应了父亲重男轻女的观念。其次就是害怕我久卧不起，下身受潮会得上村里风靡一时的“气蛋病。”“气蛋病”就是穿开裆裤的男孩坐地不起，然后竭力大哭，下面的小蛋蛋会像气球充气那样随哭声不断增大。
　　 后来我也得了这种病，与家人照料无关，水质才是这里孩子得这种病的罪魁祸首。尽管如此父亲一度责怪母亲没有精心照料他的“小祖宗”，差点下了休书。其实在母亲内心真正自责的是我生不逢时，没有吃上她的奶水。赶上饥荒年代，别说是没有人奶，月子期间她连一碗像样的玉米粥也没有喝上。想起这些母亲深深的叹气声里带着酸楚：“这孩子真可怜，生来就没吃过娘的一口奶。”
　　 所以父亲病故后，尽一切可能的让我吃上糖是母亲弥补内心愧疚的唯一原因。糖和我同时被母亲认为是她的命根子随身携带，只要我一哭，就能马上得到。
　　 待小学快毕业的那会儿，突然有一天我发现喜欢吃糖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啊！母亲枕下的手帕里零碎的几分硬币和几块变形的洋糖让我泪流满面，每次闹着要糖和母亲化糖为水用来充饥的情景浮现眼前。那次为了一枚鸡蛋与邻居撕破脸面闹得不可开交……那次夜行被山里的一只狼围困在路边的破庙里，差点丢了性命……还有那年的冬天人摔蛋打，母亲卧床不起，全家人连年都没有过好——这都是糖惹得祸。可糖在我的口中从来就没有间断过，如爱与我同在。
　　 后来尽管我暗自发誓不再吃糖，尽管我努力发奋学习不让母亲为此艰辛奔波。可懂事后，喜欢吃糖仍是我无法改变的嗜好。
　　 那年大二暑假，我回到家乡，透过玻璃窗我看见邻居家的那个女孩甜甜在我家的院门前招手示意，一闪而过。我便按捺不住自己的脚步，心慌意乱的尾随而去。她的步伐在前方的山间小路上是多么轻快啊！身影像一只花喜鹊在葱郁的林间忽隐忽现，快乐地指引着我。而我的步子很凌乱，多半是随着胆怯的心里，贼头贼脑地左顾右盼，深一脚浅一脚的越过好几道山沟沟，追随她来到一个没有人的山坡坡上，在那巨大的鹅卵石上，待我的气喘平息下来，她就从我们后来一整天都坐在那块石头的下面掏出了一包东西，神秘的塞进我的兜里，不让我拆开来看。于是我信誓旦旦坐在她的身边，心不在焉地谈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怀着最初的那份悸动，时而眺望山头，时而凝视近处，风景中始终有两只形影不离的蝴蝶，你追我赶在花草中翩翩起舞。
　　 分别时，我总觉得意犹未尽。低头时一个可笑的问题油然而生：“我今儿的话怎么会这么多？”。
　　 夜晚，我迟迟不能入睡，打开那绣着鸳鸯戏水的手帕，里面包裹着各种糖果足以让我兴奋到天亮。这些多味的糖果在口中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啊！就像躺在旷无边际的花草丛中，聆听鸟儿啁啾，小溪潺潺，蟋蟀私语。可惜的是那夜只顾糖果的香甜，却不识手绢中的那两只傻鸟的寓意何在。直到有一天我问起她，她用食指狠狠地捅了我一下脑门说我念书都念傻了。最后提出一个问题，故意让我思考：“猪是怎么死的？”
　　 在我没有弄清这个问题之前的几天里，不知怎么我莫名其妙地将手帕珍藏起来，生怕别人看到，也无缘无故将吃完的糖纸用温水处理后，崭崭的夹在书里，每当翻开书来，那个喜欢身穿花衣服的“花喜鹊”会从中飞过扰乱思绪。后来在一个哥们的帮助下弄懂了这对傻鸟的含义，豁然明白她的表达并不委婉含蓄，而是那么的直截了当。致使我寡言少语了好几天；她还说那天夜里她也吃了一颗糖，要比我嘴里的任何糖还要甜，我问她为什么，她直接告诉了那个问题的答案“猪就是被笨死的”。
　　 在这世界上，比糖更甜的只有蜜了。有人说蜜是蜜蜂吸吮花粉后从嘴中吐出的口水。而我在大三寒假即将回校的头一天，才真正领悟到人生最甜蜜的东西的确来自于此——“花喜鹊”甜甜的口中。
　　 那天是大雪过后的一个晌午，大山穿上了银色的盛装。鹅卵石披上了厚厚的棉被。“花喜鹊”精短的问候打破了我们约莫一分钟的沉默；
　　 “还好吗？”
　　 “什么？”我从某种思绪中急转回来。
　　 “我是说你在学校的那段时间里，过得还好吗？”她显得无所谓的样子，可手中的一根树枝在胡乱地拨弄着石头上的积雪。虽然可以分散说话时面部泛起一缕红晕的注意，但掩盖不住内心隐存莫名的紧张和蓄日已久的喜悦。
　　 “好！什么都好！就是……”
　　 “就是什么？”她好像知道原因故意反问我。
　　 “就是……就是每次翻开书就会想到一个人。”我的心怦怦直跳。
　　 “谁？”她羞涩地扭过身去。
　　 “你知道的。”
　　 “那你不会把糖纸扔了？”那树枝在她转身说话的同时打下一些草身上的雪来。
　　 “那你是希望我把它扔了？”
　　 “讨厌，我才不管呢！”她又转过身来，树枝又回到原处在满腹积雪的石头上有意地写着什么。
　　 我没有吱声。她发现我在看她写字，突然又将快要写完的字迅速抹去。我认出那个还差一笔就要完成的字，它是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也许她早已知道我最最亲切的称呼，这是我的乳名只有母亲才这样叫我。或者是她就是想写我的名字，故意写上一个字不让我发现，可我偏偏发现了，这很重要，这和她在这段时间里有没有想我有关。
　　 “那你呢？”我故意问她。
　　 “什么？”她假装不知何意。
　　 “那你想我吗？”
　　 “谁想你！你有什么好想得，大城市里的条件又那么好！。”
　　 “那你是没有想我了？”我反问。
　　 “快看，这块石头怎么会这么干净啊？”她惊奇地问道，故意提高声音转移了话题
　　 “什么？”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被她拨去积雪裸露在外面的石头，像似少女从被窝探出洁净的身子露出惺忪的眼睛正瞧着我们呢。“是啊，真干净啊！可谓一尘不染。它生于大山，夏天被雨水冲洗，冬季又被白雪覆盖，怎能不干净呢？”我不由地言表起来。“那你说……”
　　 她总有太多的疑问来掀起我们滔滔不绝的话题。当时记不起我们说了多少话，也不知道在什么样的气氛中，两人就这样并肩坐到日落时分，一本正经地讲了许多废话。她问起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吃糖。我深沉地讲述了儿时的一切，是糖把我养大，那时家里很穷，妈妈只能把咬去的半块糖喂给我。
　　 她听完这些沉默了好一阵子，像在沉思，又好像在伤心。我探过头去看她，她突然抬起头来面带笑容问我：“你现在想吃糖吗？”
　　 我说：“想啊。”
　　 她扭过头去掏兜，蓦地又停顿一下，露出害羞的莞尔一笑，随后将整个身子扭了过去，悄悄掏出一颗糖，剥去糖纸迅速放进嘴里。然后说：“我有，只有一个，你要吃不？”
　　 “那你吃吧。”
　　 “不，你吃！我想让你吃……给你！”她忽地转过身来，把头抬得高高。
　　 当我把头抬起，世界上最最动人最最美丽的一幅画面定格在我的眼前，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认为。白色的世界里只有她红色的帽子、黑色的长发和楚楚动人的红唇。面目清晰可见，带着万种柔情缓缓向我逼近，微微睁开的双眼包不住万年沉醉，温柔从中溢出。高挑玲珑的鼻下娇艳欲滴的红唇竭力张开，露出雪白的牙齿。双齿间一颗晶莹剔透的果糖战栗其中，桃红色的舌尖按耐不住地蠕动，湿漉漉的，忽隐忽现撩人心扉。宛如杂志的封面、电视镜头的特写，活生生的展现在眼前，动人心弦。这是我生活中见到为数不多的美景之一。
　　 就在我不知所措之时，有几根在她前额漂浮的发丝，被我在这关键的时刻发现，我想，我应该在这逐步渐短的距离之间鼓足一生的勇气将它掠去，当我的手犹犹豫豫碰及到她滚烫面颊的那一刻，我感觉到她有一个蓄存已久的战栗释放了出来，顺着手臂直刺我的心里，让我随之一颤，痴呆的眼睛触电般地眨巴了几下。我永远都不会料到，更不会忘记，那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她猛然间搂住我的脖子，将嘴紧紧地贴了上来，唇与唇粘在一起没有一丁半点的缝隙让空气通过，致使我透不过气来。
　　 这就是我和甜甜的初吻，正夹杂着水果糖的味道。
　　 后来，她的红帽被我弄掉在地上，好像有意地盖住撩开窗帘偷看我们的小草。她的舌尖在我的嘴里来回蠕动，我的舌尖在她的嘴里盲目的寻找。那块糖时而窜到我的嘴里时而又跑了回去，快乐得像个精灵，一来二去显得多余。我们的嘴唇被上帝焊在了一起，呼吸急促，心跳频频加速。偶尔有一道小缝，糖不小心就没了，穿过我干渴的喉结，滑进我心田的是无限温柔。
　　 还没有充分的防备，我的春天就这样来了，是甜言蜜语改变了季节。我们忘去了寒冷，相拥在一起。疯狂的亲吻在阳光普照的山野上，肆无忌惮地进行着，热血沸腾，金光四溢。我从她的口中尝到了比蜜还甜但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彼此陶醉在大山深处……
　　 那天回到家中已是傍晚，夜幕把霞光的最后一抹羞涩驱之殆尽，我静静地躺在床上，若有所思。嘴唇绷得紧紧的，像肿了那种感觉残留着甜甜的味道。白天的亲吻过于激烈，时间过于太长，有那么一瞬，感觉像是一个世纪，以至于此时的双唇都有些麻木。
　　 无意中我的手在口袋里触及到她不知何时放进的一些糖果，脸又开始发烧，原来她说只有一颗糖是在骗我。母亲叫我吃饭，我没有去吃，低声回应过后，在兴奋中渐渐地睡去。母亲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想我就是病了，从那以后是得了无药可救的相思病。
　　 人的一生总会有那么一段最难度过的日子。大学的最后一年我是这样熬过来的；每天除了上课时间，我信步而行终日魂不守舍地游荡在校园无人光顾的各个角落，手里无心捧着一本书，那时埋头看书是一个耀眼的幌子，读取和编辑发送手机短信则是我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在她规定的时间内我们用手机来飞信传情。手机的每一次震动就是她每一次心声的到来，触动着我身上的每根神经，即便是在万籁俱寂鼾声悄然的夜里，都能让我心速加快赤红满面。
　　 “亲爱的，我想你，都快想疯了，我想吃你给的‘糖’”。
　　 “那我现在就给你，你必须往嘴里放颗糖，然后慢慢闭上眼睛。”她回复道。
　　 她可真会哄人，我一闭上眼睛，心跳就加速，初吻的情景就会占据整个脑海。这些隐喻着只有我们俩才能明白的句子诱发刺激着我，让我倍受煎熬。有时我怀着变态的心里去商店买同样味道的水果糖在没人的时候放进嘴里，故意让它囫囵进肚，感受当时她亲我所带来的阵阵心跳。我多么希望能快点飞到她的身边啊，吃上她给的“糖”，来释放满腔热血的激情。可惜最终她没能让我这样去做，她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像往常教导村里的孩子一样给我指明前进的方向，还布置了在关键时期凡事要“两手抓”的作业，一手让我有条不紊地抓学习，一手紧抓手机发短信报告自己的动向并要时刻想着她。
　　 “亲爱的，要不你就飞过来吧。”这是我当时常给她发去的一条短信，可惜这个愿望没有一次得以实现。直到毕业后的第二年我在这个城市的生计条件逐步达到成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千里迢迢突然出现在我的住处，我们先来了一个深情的拥抱之后，我认为她会迫不及待地把嘴凑上来……然而，她极力推开我，贴在我脸上的是一记狠狠的耳光。
　　 “你有病呀！你……”我还没有反应过来。
　　 她无力地退后两步，泪水模糊了眼睛，顺势久久的指着我。
　　 我顺着她手指后来移动的方向，发现我的床头搭着一条粉红色的胸罩……我低头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