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井，在村子的左前方，外形似开瓢的葫芦，狭长弯曲。但在大旱的年月里，我看到了它的真面目，上宽下窄，活像被挤压变形的漏斗。井壁上突出一大块一大块杂乱无章的石头，肿瘤一样，使得老井看起来永远在痛苦痉挛着。
　　 两排上下错开的石阶，一直码到井的深处。由于泉眼从不干枯，井里的水一直是满着的。石阶长年浸泡在水里，上面长满了滑腻腻的苔，那些长长的、柔弱无力的苔在水的推动下，轻轻地摇摆着，小鱼儿在苔间惬意地追逐寻食。井四周被村民们用石块围了矮矮的一圈儿，防止边上的泥落进水里。
　　 这水是全村人和畜的饮用水，也是女人们浇菜的主要来源。清晨和傍晚，常看到络绎不绝的娘们，挑着大黑胶桶，两手撑在扁担上，扭着肥大的屁股，一摇一摆地在菜园和老井之间来来往往，踩出一条发白的小路。小路两边长满了野花野草，是被桶里泼出的水养活的，一年四季，从不枯萎。
　　 老一辈的人常说，这水甜呢，生吃也不怕拉肚子，娃们，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这水里有两条白龙！村里的拐腿爷敲敲烟袋儿，神秘地说。
　　 据说有天晚上，拐腿爷睡不着，半夜三更在村里胡乱转悠，转着转着就来到了井边上。当时天上只有半弯镰刀似的月亮，半遮半掩地躲在云层里。在拐腿爷一眨眼的功夫，原本平静的水面沸腾起来了！两条浑身发白光的东西，在井里翻滚嬉闹，长长的白色身躯，把井水搅得像一锅煮开的粥。
　　 拐腿爷以为自已在做梦，使劲揉揉眼，那东西却一下不见了！只有投射在水面的微弱月光，随着涟漪一荡一荡。
　　 白龙现身了！
　　 拐腿爷激动得两腿哆嗦。这是个神穴啊！
　　 什么白龙，那是两条白蛇！我也见过的！奶奶张着瘪嘴，不以为意地说。
　　 奶奶八十好几了，见过不少世面，拐腿爷也及不上她。她说，这两条白蛇小的时候，她见过。
　　 奶奶浑浊的老眼迷茫起来，似乎在众多的记忆里调取当年的场景：也是在晚上，那时你爷爷回的晚，让我去挑水喂牛，趁着路熟，我摸黑去了。我打好了水，正往上走的当儿，不经意地回头一看，见角落里游动着两条小小的蛇，白色的蛇，它们的身姿婉蜒曼妙，像在跳舞。我呆呆地看了一阵后，它们才钻入水底下不见了。我猜，老井一定是通到地下河，这是地下河的蛇误闯上来的！
　　 后来呢？
　　 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它们。这都过了好几十年喽，恐怕你拐腿爷看到的，真是那两条小白蛇呢！奶奶脸上一副怜爱的表情。
　　 是蛇或是龙，除了奶奶和拐腿爷，村里再没人见过，奶奶说，这就是缘份。它们不会轻易露面，蛇也是龙，是龙王的儿子。
　　 二
　　 大年三十，我们除了守岁，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抢新水”。
　　 所谓的“抢新水”，是说在新年的钟声敲响时，第一个到老井挑回水，并喝下新年新水的人，来年会大吉大利。谁最先拜奠老井，老井就会特别保佑谁。所以，午夜的钟声将要敲响时，妈妈会大声呼我和姐姐：大丫二丫！快，还有五分钟了！拿上这香和纸钱去抢新水！快呀，一会要抢不到了！
　　 听着妈妈的呼喊，姐姐一脸紧张却又嘻嘻哈哈地扣上桶箍，小步向老井跑去，黑胶桶一左一右胡乱晃荡，挂钩和桶箍碰得叽叽响。我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香，忙乱地往香上套着纸钱，跟在姐姐身后一脚高一脚低地跑。
　　 我们年年都是第一！这是我和姐姐引以为傲的事。我双手郑重地把香插在老井边上，昂起头，女王一样看着黑暗中那点亮光。
　　 姐姐嘻笑着跨下台阶，弯下腰，手抓住扁担和桶箍交界处，一抛一提，舀了满满一桶水，再侧转身，一弯腰，又舀了满满一桶，动作优美利索。
　　 姐姐，今年我们家一定大吉大利！我护住姐姐的桶，高兴地笑。姐姐点点头，一路用胜利的眼光，看着随后赶来的村民。
　　 这俩妮子！年年都赶那么早，今年让我们一回不行么？阿范婶佯装生气地说。
　　 阿范婶，你都四十好几了，还想着添丁呀！多嘴婆安嫂大声嚷道。
　　 阿范婶仰起头哈哈大笑，年过半百的婆姨，没羞没臊地挤挤碰碰。老井里传来一阵哗哗的打水声，午夜的井，似乎也在黑暗中兴奋着，水波不断地拍打井壁，扑扑地响。
　　 回到家里，妈妈照例摆好了一溜的碗，一家人围着坐在桌子边，每个人舀上半碗新水，像品尝珍贵的酒一样慢慢嘬着。冬天，老井的水十分冰凉，喝一口，舌尖上被麻了一下，那股清晰的冰凉就顺着喉咙一路往下，直到落入胃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好了好了！今年我们家一定大吉大利，添丁发财！妈妈看着我们喝完，喜气洋洋道。
　　 三
　　 老井有干旱的时候！
　　 虽然大部份时间里，老井的泉眼一直往外冒水，保持水平线在井沿下，足以供应全村五十多户人的需求，但那年实在旱得厉害，除了老井，所有的小沟小壑都干透了！河床里的泥裂开一条条大缝，上面到处是干死的小鱼。田里的禾苗也都干枯泛黄，就连菜园里的菜秧都细瘦赢弱，所有的东西，都在渴望着水的滋润。
　　 人们看着这些奄奄一息的作物，喉咙也像火烧似的干渴，于是拼命地从老井里汲水。喂畜，煮饭洗衣，浇菜，甚至挑了水，浇到田地里的农作物根上。人们一天到晚不停地忙碌着，老井前面排了长长一溜队伍。
　　 老井里的水位在急剧下降，夜里冒的水，已经供应不上人们疯狂的需求了！就像一个被榨干了骨髓的老人，他所剩余的力量，仅仅能够维持人们的生命而已。
　　 水位头一次退到了石阶以下。
　　 石阶尽头，是个方桌大的洞，垂直而下，石壁光滑，没有地儿落脚。水位退下去以后，人们弯着腰也打不到水了，便只好站在台阶边缘，把桶挂在扁担钩上，抓住担子另一头，用力往下一甩，待桶里打上八成满的水，再提起来。这活儿十分危险，大人都禁止小孩靠近井边。
　　 终于，在人们甩着扁担也打不到水后，开始着慌起来。村长召齐大伙开会，说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清井！把井里的淤泥掏尽，想办法把泉眼扩大点，只怕还有得救！
　　 大伙一听，忙忙点头，次日，找上家里所有能装东西的家伙什，全家老少齐上阵。年轻矫健的小伙，在腰里绑上绳子，由男人们拉着，慢慢放到井底，把所剩不多的浑水舀上来，再由接龙似的站在一排的人们，一个一个传递到井上。
　　 所有的大人都是庄重严肃的，生怕老井断了人们的生路，不懂事的小娃儿，却在大人中间钻来钻去地嬉笑玩闹。除了舞狮，村里却曾没有这样热闹过。
　　 费了两天时间，老井上上下下都被清理干净了，淤泥掏了出来，泉眼在年轻人的斧凿下，也被扩大了一些，当清澈的泉水重新咕咚咕咚冒出来的时候，人们发出一阵欢呼，老人们激动得低下头偷偷抹泪。看这水的涨势，人们有救了！
　　 靠着老井，人们活过了那艰难的岁月。次年雨水丰足，老井里又重新涨满了水，清澈甘甜，水面波澜不惊，似乎忘了它赤裸的模样。
　　 四
　　 渐渐的，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村里人的日子也好过许多，不少人除了种地，还大力发展副业。不少家庭经济宽裕了，为图方便省力，家里装上了自来水。但老一辈的人，吃不惯那细水管里流出的水，说那水里有一股味，闻了作呕，还是老井的水好吃！
　　 于是，老井除了少数人去挑水吃外，大多数时候都是被人们拿来洗衣浇菜。
　　 但老井照样还是热闹着的。
　　 有时候下地回来，见几个年轻小伙子舀了几桶井水，放上几颗白糖，见人就喊：叔，婶，来歇歇，喝口糖水！
　　 拐腿爷尝了一口，甜甜的，润喉，忍不住再尝一口，这甜似乎不同寻常？便奇怪地问：几颗白糖，就能这样甜？你们往井里撒了什么？
　　 年轻人哈哈大笑，叔，这叫糖精！几粒就够了！甜吧？
　　 甜，甜，老井的水，就是不放糖也甜呢！拐腿爷呵呵地笑。
　　 老井给我们的娱乐，并不仅如此。最吸引小伙伴们的，就是钓虾公。
　　 老井被清空以后，我曾想起拐腿爷和奶奶的话，四处探头去找小白蛇，但所有的缝隙找过之后，并没有发现。虽然没有小白蛇，但井里有很多小鱼和虾公。就这，已足够我和小伙伴们玩闹了。
　　 找上一根细尼龙绳，掐一截蚯蚓绑在绳子上，伸到井里给虾公夹。虾公是不怕人的，就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懒洋洋地游动，待你伸手去抓，它却又猛一下弹开，抓是抓不到的，便只好钓。
　　 憨憨的虾公见到蚯蚓，也不理会井边上的小脑袋，便把蚯蚓搂到怀里，使劲往水里拉。我们眼疾手快地一提，来不及松夹的虾公就被提到地面上，甩到草地里，不停地弹着身子，引来一阵哈哈的笑。
　　 又过了十几年，我们长大后，因为上学，因为工作，都相继离开了村子。老人们也老了，不再有力气挑水，当然，也不会再有人午夜“抢新水”了。于是，老井寂寞了起来，慢慢被遗忘，不再有人修饰它，给它边上铲草，为它修理石阶。它没落了，像一个垂暮的英雄。
　　 井里落满了枯叶，飘着长长的水草。井边上疯长着一种叫“猫刺”的荆棘，开着一簇一簇艳丽的黄花。花香浓郁，引来无数的蜜蜂蝴蝶，老井在它们的陪伴下，日复一日萎缩，它那开瓢的葫芦形状，貌似越来越小，水逐渐变成了墨绿色，那是因为井里的水草肆虐的结果。
　　 曾救过全村人的老井，承载着我们童年的老井，在岁月的河流中慢慢老去，但它永不干涸，依然安静地躺在村子左前方。关于它的神秘传说，还在人们的嘴里，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