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清晨，一辆中巴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迂回行驶着，年轻的王飞坐在车上脸色忧戚凝重，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方盒子，盒子外面裹着一层红布。王飞左侧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她是青山县教育局人事秘书股股长许明。
　　 王飞目光怔怔地，正想着心事，突然上衣口袋里手机“叮咚”一声脆响，他掏出手机，略微一看，短信仅有一句：“您什么时候回公司？”
　　 短信是同事潘霞发来的，潘霞是王飞供职的广州远山房地产公司老总潘峰的女儿，她和王飞是华南师大的同窗，平日里对王飞频频“来电”，但王飞并未在意。
　　 王飞心情忧郁，没有马上回复。
　　 大山深处，一处水库边上中巴车缓缓停下。王飞捧起盒子，和许明一同下了车，他们顺着山脚小路朝水库边慢步走去。
　　 水库岸边，一艘小木船正静静地停泊着。船头上守候着两个人，一位是撑船的船夫四大伯，他正坐在船舷边上抽着烟。四大伯满脸皱纹，仿佛秋天的干核桃一般，头发胡子花白，如同冬日里霜雪浸染过的野草。
　　 四大伯身侧还有个淘气的小女孩，是四大伯的孙女，名叫英子。此刻，英子正手执个小网兜倦身船边，探头弯腰地从水里捞着小鱼虾。
　　 英子立起身子，一转头望了一眼，突然大喊了一声：“燕子姐回来啦！”四大伯闻声站起，神情惶然地放眼望去，他用颤抖的声音高声问道：“是燕子回来了吗？”许明默然点点头：“是的，四大伯，燕子又回来了！”
　　 四大伯闻声后，弯腰翻开船头一个白色塑料袋，掏出一枝炮仗，插在船板缝隙间，用烟头点燃。炮仗一声嘶鸣，飘过一缕青烟，冲天而起，直向水库对岸飞去。
　　 英子流着泪跨过木船，飞身上了岸，怯生生地看着王飞问：“你是燕子姐的男朋友——王飞哥哥吗？”王飞露出淡淡的笑容，惊异地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呢？”
　　 “我是周燕老师的学生，我叫英子。”
　　 “英子，你几岁了？”
　　 “我过了年就八岁了。”英子挥起衣袖，擦了一把泪水。而后，英子挨近王飞身旁，摸了摸王飞手上的“红布包”，奶声奶气地问：“这就是‘燕子老师’吗？咦！她怎么跑进盒子里啦？她还能再出来吗？”
　　 “傻孩子！她死啦！永远出不来啦！”许明抬手抚摸着英子的头，一脸的忧伤。
　　 “都是你！要不是救你，燕子老师就不会死！”
　　 四大伯跳上水岸后，“啪！”的一巴掌朝英子抡去。
　　 “哇——”英子嚎啕着大哭起来。
　　 “请上船吧！乡亲们都在等着你们呢。”
　　 众人上得船去，四大伯娴熟地撑动着木船，木船急速离岸，往水库中间悠然驶去。
　　 “木船去往的方向叫东山村，周燕老师生前就是在东山小学教书，她只教了四五个月就走了……”
　　 船在水库中央平稳地行驶着，两岸青山在急速后移，浪花撞击着船头，发出“哗哗”的声响，远处山脚下方一处村庄依稀可见。
　　 “哎！都怪我啊，我撑这条木船都二十多年了，每天早晚东山小学的学生都是由我接送的，可是，半个月前接连下了几天大雨，湖水暴涨，出事那两天，我又恰巧生病了，躺在家中打吊针。村小学只有三个老师，潘老师那天又碰上他老婆生孩子正好请假回家去了，后来就出事了，呜……”四大伯流泪不止，讲述难以继续，他不再说话，含泪挥舞着长篙继续撑着船。
　　 船行至水库中心，这时前方驶来两艘大木船，大船劈波斩浪，朝着小船径直驶来，远远望去，只见每条船上站立十来个人，男女老少都有。船上众人皆素衣白帽、披麻戴孝，面容沉痛哀伤不已。
　　 两船靠拢小船两侧，不再行进。四大伯定住小船，从大船上跳下两个后生，扯起缆绳将三船捆结固定在一起。
　　 许明感概万千地对王飞说：“周老师生前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叫《守望远山》，刊登在《青山教育》上，她说非常喜欢这里青翠的远山，还有这片碧绿湖水，我们就按照周燕老师的心愿，把她永远‘留’在这里吧！”
　　 “这里的湖光山色确实很美，周燕如果在天有灵，也一定会喜欢的！”王飞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泪水，黯然又坚定地说。
　　 此时天空乌云密布，飘起了细细雨丝，山风幽幽吹来，湖面微波荡漾，三艘木船在轻轻地摇晃着。
　　 王飞面色变得愈发凝重，他慢慢地揭开红布，将骨灰盒缓缓举起，船上所有的目光都投射过来，现场鸦雀无声，只听见山风“呼呼”吹过，时光在此刻仿佛都已凝固了。
　　 船头上，一名中年男子走前两步，掏出一副画像，双手捧起，画像之中周燕老师青春靓丽、栩栩如生，她微笑着眼望着这片她生前所钟爱的山水。
　　 王飞深情地看了画像一眼，他走近船舷打开骨灰盒，抓起骨灰和花瓣缓缓撒入水中。山风吹来，花瓣和骨灰纷纷扬扬落入水中，水面瞬间飘满花瓣，花瓣随波荡漾悠然远去。
　　 此时，天上一道强光闪过，随即，一声惊雷“咔嚓”炸响，震得山川大地颤动，接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天地之间烟雨迷朦，一片苍茫。
　　 中年男子手捧画像，泪流满面，双漆跪下。三条船上村民齐刷刷地全部跪倒船板，呜咽抽泣不止，王飞一见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得连连挥手说：“各位叔伯！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骨灰投放仪式很就结束了，村民们解开缆绳，三艘木船缓慢并排前行，王飞所乘的小船居中，两艘大船分列两侧，如同护卫“将军座驾”的卫队一般，威风凛凛的。
　　 未过多久，三船齐齐靠岸，站在船头所有的人才缓缓抬起头来。这时，王飞猛然发现岸堤上杨树下站着数百名村民，他们之中有青壮男子，有妇女儿童，还有白发长者。他们都没有披戴任何雨具，直淋得全身湿漉漉的，却仍在雨中痴痴地等待着，如同在等待着一位“远嫁女儿”的如期归来。
　　
　　 【二】
　　 “都怪我啊！”学校简陋的校长办公室里，王飞、许明及钟校长等人围坐在一起，还在沉痛地追忆那天的事，室内气氛异常沉闷哀伤，大家都默默静坐着，久久不愿开口，最后还是钟校长打破了沉默。
　　 “哎！都怪我啊！那天如果我不让周老师撑船出水库的话，事情就不会发生的！”白发苍苍的钟校长突然捶胸顿足，失声抽泣起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周燕她是怎么死的？钟老师？”王飞突然追问了起来。
　　 钟老师正呜咽着，没有马上回答，大船上那个抱画像的中年男子接过了话茬：“那次测验考试，周老师班上的学生没考好，上午开会的时候，钟校长就批评了她。随后，周老师邻居打来电话，告诉她妈妈在家中生病了，让她赶紧回去。当时恰巧碰上我老婆生孩子，我又请假回家了，学校没有人手，钟校长就没有准她的假，周老师当时心情很不好，后来，就出事了……”
　　 王飞惊疑地问：“请问您是？”
　　 “他是学校的潘老师，就是东山村人，以前四大伯有事，一般由潘老师撑船接送学生。”
　　 钟校长止住了哭泣，继续介绍道：“那天傍晚，周老师撑船送英子等十几个学生回家，英子在船舷上捞鱼，不慎掉落水中，当时风大浪急，危急关头周老师为了救英子，毅然跳入水库里，她水性又不好，等我和村民闻声赶到把她救起后，她已经不行了。”
　　 “哎！这水面上要是能架座大桥该有多好啊！”许明深深地叹了口气，“一百多个学生每天撑船上下学，这有多危险呀！”
　　 “可是哪里有钱啊？架座大桥至少得要上千万吧？”钟校长和潘老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叹道。
　　 “我有！我来负责架桥！”一个炸雷般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众人闻声猛抬头，只见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踏进门来，他身面还跟随着一位时尚秀气的年轻女孩。
　　 “潘总！您们怎么来啦？”王飞诧异地站立起身，他望着从天而降的公司老总潘峰，还有他女儿潘霞时，简直呆住了。
　　 潘峰神秘地笑笑，没有回答。
　　 望着疑惑不解的王飞，潘霞淡淡一笑，挥手指着钟校长说：“她是我的奶奶。”又指了一下旁边的潘老师说：“他是我的堂叔。”
　　 “我们都是一家人嘛！三十多年前，我天天在山上放羊，后来村里兴办了这所学校，我进到东山小学读书了，我就是从这个学校走出去的，后来我上了县城一中，那年高考我考上了上海同济大学，踏入社会后，经过多年的打拼，最后一步步搞起了房地产。东山小学虽然小，但是它改变了不少孩子的命运啊！”潘峰感概万千，深情回忆起了童年往事。
　　 “丁铃铃……”这时上课铃声急速响起，办公室外几十个学生围拢过来，眼巴巴地伫立门外，眼神是那样的迷茫无助。
　　 “哎！周老师走了，又没有一个新老师愿意进来，这些小孩子可怎么办哪？”钟校长摇头连连叹息道。
　　 “有！我就是新老师！”话音未落，办公室里又一个声音猛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王飞，他站立起身毅然往隔壁教室方向走去。“好样的！王飞，我支持你！”潘峰走上前紧紧握住了王飞的手，“有什么困难请随时找我，我潘峰就是您的朋友，我将永远支持您！”“还有我！潘霞！我也是您的朋友！”潘霞深情地看了王飞一眼，又羞涩地低下了头。
　　 “好！”潘峰激动地大叫一声，带头鼓起了掌。
　　 “好！我代表县教育局欢迎您！”许明更是激动不已，上前紧紧握住了王飞的手。
　　 王飞点点头，转身朝隔壁教室大步走去。王飞刚跨进教室，学生们全体起立热烈鼓掌，掌声如雷鸣般，经久不息……
　　 教室外，潘峰、潘霞、钟校长等人，还有数百村民不知何时涌了过来，倚立在教室走廊，隔着窗户深情凝望着。
　　 “上课了！同学们，东山小学一年级老师王飞前来报到！命运的安排，远山的呼唤，我将追随周老师的足迹走下去，继续守望这片灵山秀水，奉献出我的全部热血青春！”雄浑激越的声音传出教室，传出学校，久久回荡在群山之巅、湖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