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诗人永远是最脱离实际的人。他们把许多事物美化，描摹出一种事物本来没有的东西。
　　 我生在鲁西北一个很普通的村子里，方圆不过几百米。村子虽小，人丁开枝散叶，也在不断向四处扩张。村人结婚喜欢住新房，这新房也大多在新宅基上。为此，以前的老房子就荒废了。这就形成了一种奇怪的现象：村庄四周边缘都是高大敞亮水泥楼板的新房，而村中央却是一片断壁残垣，破败不堪，蒿草丛生的老屋。
　　 每年初一拜年的时候，经过这些老屋，就有人戏谑地说：“这里可以拍聊斋了！”我看着这些老屋，心情比较复杂。它们的屋顶多已崩塌，有的甚至就剩下四堵墙顽强地站立着。虽说四处漏风，雨雪不阻，但屋门往往是锁着的。门是黑漆双开笨重的木门，上面订有硕大的铆钉，黑色的环扣和锈迹斑斑的老式挂锁。老屋不高，犹如我们的祖先，双手举起不用跳就能够到屋顶。通过门板宽大的缝隙有的还能看见里面的家居：土坯盘成的火炕、低矮的灶台、弃之不用的黑色粗笨的槐木桌子、断腿的老式圈椅、屋角堆着泥土烧制的坛坛罐罐和瓮。这些东西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它们聚集在烟熏的泥砌四壁中，无人问津，沉默无声地诉说着过去故人的生活，描述着原来主人生活的场景。
　　 老屋都是有生命的。只要有人住着，这些几乎全是胶泥堆砌的土屋可以几十年上百年不倒；若是人去屋空，不出三五年这些老屋就会椽折梁折一片瓦砾。老屋和屋里的人相依为命，老屋为人遮风挡雨，人为老屋增添了生气。它就像一个忠诚的奴仆，不管主人对它好坏，它都对你不离不弃。它的要求很低，就是不要离开它。如果主人死了，老屋也就死了。
　　 老屋的院子多种植枣树，这种满枝荆棘，树皮糙黑的树木像极了我的祖先。他们样子不好看，甚至说很丑陋，但他们却有颗坚强善良的心。不管坏境多恶劣，条件多艰苦，他们还是把自己长成最坚硬的树木，把寂寞，痛苦，贫困，饥饿，所有不公和磨难凝结成芒刺隐藏在叶子之下。用自己干瘪的身体，纤小的绿叶年年岁岁供养出满身的果实。果实虽小，但生吃甜脆，熟啖滑甜，最是实在，是过年时必不可少的年糕用料。这种扑鼻的枣香不知伴随我们苦焦的祖先多少代，也不知给他们多少心灵的慰籍……
　　 如今，人去屋坍，这些枣树还是在院子里。可这院子没了主人的管理已经荒草蔓生，朽草满地。枣树像个念旧的人依然不该初衷，不因为主人的离去而自戕自贱，而是更加努力的伸展他的枝桠，依然春华秋实，硕果累枝。只是这果实早已无人来采摘，生了熟，熟了落，落在地上又生出许多枣树苗。自生自灭。这又像极了我们祖先的智慧，经过一生的煎熬，孕育出激动，涤荡人心的故事却无人采撷，只能随他们进入棺材。自生自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那些故事，也没有人能体会那种活着的真切感受。他们活过，但除了子嗣偶尔念及空洞的名字和零星的往事，就再也无牵扯了。等这些子嗣入土的时候，可能连这名讳也永不再被人提及……
　　 我的奶奶是老辈子的人，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她是个小脚的女人，也是最后一代裹脚的女人。我已记不起他年轻时的模样，从我记事起，她就满头白发，瘦短的腿脚顶着臃肿的身体，大脸盘，圆目阔口。她从来没出过远门，娘家离这里几里路，她一辈子就在这方圆几十里的地方活动。因为小脚的缘故，也因为性格刚烈，从来到李家就没干过农活。年轻时公婆照应，老了有儿子儿媳。她一生最值得夸耀的事情可能就是生了六个儿子，一个女儿。她家教严厉，不允许儿女有不同的声音。为此村上有人称她是佘老太君。如今她已近九十高龄，依然呼来喝去，以指使儿媳为乐。而如今她的儿媳也有的已经六十多岁了。
　　 我奶奶其实是个可怜的女人。从上了年纪后，她就很少出门，出门也就在胡同口坐坐。而如今年纪更大了，就整日坐在老屋的椅子上。最多走几步，上个厕所。一天两天还可以，但几年十几年的这样，看着邻人一个个老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内心的苦焦和煎熬可想而知。我爷爷小几岁，好出门转悠，一出去一上午，似乎也嫌奶奶唠叨。这样说来，我奶奶这种心态也是可以追溯和理解的。
　　 走进老屋，我有种莫名的压抑感。这些祖先住过的老屋阴暗，低矮，总感觉黑洞洞的角落里藏着什么东西。但这并不是我压抑感的根由，而是因为屋内的气氛。奶奶比以前更老了，头发白里发黄，到处可见老人斑。爷爷也已是耄耋之年，有老慢支，不时地咳嗽。奶奶的喘气声很重，胸腔就像破烂的风箱一样，呼哧呼哧。这让我嗅到了棺材的气息。人老有什么用？老人总是感叹。还说谁谁谁怎么死的，她也不想活了之类。我想问问以前的事，可她耳背的已经听不见我在说什么。费了好大劲，我只好放弃。她自言自语般说着话，没有人回应她，她也不需要回应。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想找出一条和她沟通的通道，但我听到的只是日常琐事，不能进入她的内心。或许她太老了，我已经失去了和她正常交流的机会。或许过去的事，连她自己也已经忘却了。
　　 可能是我太悲观，我没看出老了的好处。老了以后，眼睛看不清了，耳朵也听不见了，鼻子不灵了，牙齿也慢慢落光。年轻时的清洁明快，如今已无处可寻。连思想也被禁锢起来，不再吸收。人出生的时候和老年的状态何曾的相似，都是懵懵懂懂，对外界感知模糊。孩子成长，上帝为他打开一扇扇窗户，让他耳聪目明，口舌轻快，思维敏捷。等老了以后，上帝又会把为他打开的窗户再一扇扇关闭。同样的状态，不同的是婴童代表的是新生，而老人的走向是死亡。就是一个精神分裂的孩子，父母也会好好照顾他，因为他还年轻，还是个孩子，还有希望。而老人只能被冷落，被遗忘。
　　 我们都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