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田埂之上(散文)
1.春雷声声
春雷未鸣,蛰伏的万物静静地等待着春丫头的脚步,等待着岁月的惊雷,雷发东隅,众蛰潜骇,草木纵横。
我等待着春桃始华,我等待着几只黄鹂鸣翠柳,期盼莺歌燕舞的时节能早一点到来。
等不及,我便迫不及待踏入山谷。
山谷里阴凉处,冬天还在雪被子里懒床,看似漫长的冬日时光其实也经不起过。抬头看见阳光,看见一片落叶、一只羽毛都在冰层上温暖出了一个心形的水坑。这雪白的冰层下,溪水已经在叮叮淙淙。而前面,融化的日子已经在流淌清澈。
九九,寒冷已失去了往日的尖利,阳光变得更亮丽,风变得柔软起来,轻手轻脚水一样流淌着的空气里,渗出几分清新,漾起丝丝懒洋洋的暖。长尾的山雀子鸣叫着冲向天空,与另一种鸟儿一唱一和,在云间相呼。春天迫近,桃花呼之欲出,春天说来就来。
麦苗已经返青,像汉子们敞着的胸怀;新鲜的绿,映得人心里痒痒的。路边的杨柳还一身的伶仃瘦骨,抖抖索索。这个季节,耕牛和兔子也进入欣喜的春情涌动期。山沟里一串串羊蹄子印儿,深深浅浅,从凌乱的荒草间伸向远方。
惊蛰的还有枝头酝酿的春意。柳树枝条上一粒粒的芽苞,已开始悄悄膨胀。杏树、桃树、梨树的枝头,干瘪了一冬的花苞也在静悄悄地萌动,惊蛰后它们陆陆续续努嘴儿。缀在杨树枝头的芽苞最张扬,像一粒粒毛茸茸儿的豆子,三月的风吹拂着它们,一摇一晃,乱麻麻的影子印在地上,让人有无限的遐思。
河面的冰雪一天一天塌下去,冰底的水流打着旋儿淙淙泠泠地冲破晶莹的冰层。房檐上的冰挂在阳光下消融着,滴滴答答地,啪地摔碎了,惊飞了枝上的鸟儿。弥漫着的大雾渐渐随风散去,东山上的云朵,向阳的沟坡细细的草芽儿,还有最早开放的花骨朵儿都散发着春的气息。
孩子们扯着线放风筝,脚下是暄腾腾毯子一样软绵绵的解了冻的土。风里纷披的柳条,像少女柔软的发辫儿,撩拨着人们跟阳光一起萌动的心扉。雀鸟扑棱着翅膀,叫声更加欢快,又仿佛一下子变得急切起来。
轻盈的雪花不知何时就夹着濛濛的雨丝了,淅淅沥沥,横横斜斜地落到地上。南风和北风拉锯一样,冷暖交替,有时三月还会下点白雪,村里村外白茫茫,太阳一出风一吹,很快就融化了。路很泥泞,惹得小丫头们皱着眉头儿嘟囔,直担心弄脏了脚上的新鞋子。
一起惊蛰的还有那些童年往事。田野里的雪化得东秃一片西秃一块,阴晴无定,乍暖还寒。南墙根阴凉处,抓两把没化的雪团揉进一颗棒子粒儿,团成几个鸡蛋大的雪球儿,在胶泥土堆上来回地滚,像滚元宵似的越滚越圆,仿照烧窑那样将滚上泥的雪球儿放进灶火中央烧起来。用草木灰烘焙一夜,就可以烧出一个不崩也不裂的泥铃铛来。
四面八方、远远近近的景致,因此变得清新而又明媚。孩子们摇晃着泥铃铛嬉闹着,玩耍着。吹面不寒的风里,天空高远蓝幽,透亮儿的阳光直晃人眼,空气清澈而微寒,呼吸舒畅。新的春天正在醒来,就要破土而出。
地里解冻了,消不透的也过不了三五天。菜园子里有人正在撒草木灰,准备翻种豆。记得父亲常跟我们说,这些小杂粮喜凉怕热“冰凌茬儿的扁豆,梨花开的豌豆”,地里还有冰凌茬儿的时候,就该点扁豆了;豌豆要稍晚些,梨花开时,正是时候。迟了,会误农时;等天热了,秧子再好也没收成。
惊蛰的闹铃一响,又有谁肯再在这明媚的春光里蛰伏着不动窝儿呢?除了杨柳枝芽杏粉梨白,榆树的枝头也从棕红的小骨朵到浅绿色的榆钱,一路争先恐后。和煦的东风里,爬上高高的榆树捋榆钱吃,爬树的快乐和待在树上吃榆钱的成就感一样令那些不会爬树的娃子欣羡。随后吐绿的是槐树,接着是椿树、梧桐、槐楝子……逐渐满眼苍翠。最保守的是院子里老枣树,深沉,安稳,持重,定力非凡,不为周围的熙熙攘攘和纷纷扰扰所动,守身如玉。当我们注目花红柳绿好久了时,她才悄悄吐出一簇一簇的芽子。小时候总盼着枣树早些泛绿,因为急迫地期盼红枣挂满枝头……可她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将墨绿涂满枝头。当我们听到蜜蜂嘤嘤嗡嗡的歌声时,米黄色的枣花已吐露出淡淡的花香。
春雷惊百虫,惊蛰后最欣喜的是挖老包虫。傍晚时分,村外大道上一群群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瓶子,举着长长短短杨柳枝,连呼带叫、蹦蹦跳跳的小伙伴。每个人带个小瓶,拿个小挠子,到村东大道旁杨树柳树或者榆树根下,或者沟渠的北坡阳面,直接用手刨开暄土,翻来倒去,往往颇有斩获。黑老包总是最多,金黄的就比较金贵,个儿也大,装满了瓶子,往往还会抓在手里,那高兴劲儿溢于言表。傍晚到麦苗地里摸、油菜地里捉,有时候摇一摇刚发芽的小柳树,地下就会落下一层黑黢黢的老包虫满地乱爬,需要手疾眼快,否则有的老包还会乍起翅膀一飞而去。有时,运气好还能逮着“红媳妇”、“金金牛”、“大傻碰”,天气暖和的时候能捉好几瓶。回家时往往已到掌灯时分,公鸡母鸡们都已进入梦乡了。第二天早早起来打开鸡窝,抢着喂鸡。妈妈说鸡吃了这些有营养的害虫,我们就有双黄蛋吃了。
老包虫腿特有劲儿,攥在手心痒得厉害,不攥紧又会从手指缝里钻出来。那时我们都戏称它们为“小黑媳妇”;金色的叫大金豆,比黄豆粒要大些,翅壳光滑发亮。最喜欢村南的油菜地,惊蛰后捉老包虫虫时候最热闹,满眼金黄,知名不知名的小虫都聚集到这里,蜂蝶乱飞,用不同的舞姿和声响表达着对春天热爱,生命与季节交融,欢喜带着新鲜的香甜弥漫在一望无垠的金黄的花浪里。
现在多使用农药,路旁树木又多被砍伐,如今老包虫已难觅其踪了。时光不会倒流,只有回忆还依然可以带给我们无尽的快乐。
时光漫步间,小草醒了,穿上了鲜绿的新装;蛰伏的虫子醒了,开始在泥土里涌动生命的节奏;蜂蝶醒了,飞舞在一片油菜花上。我的心也被一缕等待的水声惊醒。
是啊,谁还舍得睡在这么好的春光里?
2.暮春四月
周末下午,从尧都归来的路上,看见成片的白玉兰已经簇簇花开;粉玉兰如少女羞涩的脸,朵朵娇艳。阳光灿烂的日子,山坡上,一树树山杏花白花花的,风里飘着雪花一样的花瓣。
是啊,清明又至。
惊蛰萌动,春分含苞,春天渐渐醒来,天空日渐明澈。一场场随风潜入夜的细雨诉说着柔情与缠绵,一条条解冻的溪流欢快地歌唱,一片片田野换上了点缀着花团的绿装。
暮春四月,是一个明媚的姑娘。春服既成,正可以随风招摇,到处都有她俏皮的足迹。水面上、沟渠边、田野里,山的阴面与阳面,村里村外,毛茸茸的幼芽,细卷卷的嫩枝,蒙着一层细白的绒毛,仿佛一袭纱翠,散发着清香,一切都清新而又明净。远处一大团一大团的绿,是发了芽的杨树、柳树们,深一点的是结了榆钱的榆树们。一团一团耀眼的白,那又是谁家的杏花正在盛开?
果园里,成片的梨花、桃花,引来蜜蜂和蛾蝶,翩翩起舞。洋槐、泡桐、枣树看上去还没动静,一幅老谋深算的样子,苍黑的树枝在风中百无聊赖地摇动着,说不定它们也正憋着劲儿要一身别样的盛装呢。
我家小院里的那两棵杏树,也该褪去初开时的蓓蕾红,变得白灿灿了吧?
若春日得闲,踏出家门,背上筐到麦田里摘野菜,何止是一种灿烂的享受,何尝不是一幅乡情浓浓的春景呢?
父亲喜欢栽花种树。院里的果树都是他生前移栽的,多有他嫁接和修剪过的痕迹。就连西南坟地的那两颗树,也是他生前栽下的。每逢暮春,柳絮飘飞,一团团飘落在坟头,给长了杂草的坟头披上一层白纱。一片白色的朦胧里,父亲那一脸古铜色的淳朴的笑,仿佛就在眼前。
不远处,母亲应该还在麦地里锄草吧?这个时节,正是锄麦子的好时候,浇灌过的麦田需要破土保墒。那半亩地锄完也就晌午了。那时放学归来,我会接过母亲手中的锄头,顺着麦垄,锄一会儿。累了,抬头看看一望无际的麦海,风吹着刚起身拔节的麦苗,泛起浅浅的波浪,一颗清明的心也会亮闪闪地往前漂浮去。
回到家,母亲已经从菜园子里给我们拔好了一筐菠菜,嫩闪闪的叶子,红凌凌的根,分外好看。趁着中午的阳光,一边择菜一边跟母亲说话,坐在屋檐下的矮墙上一棵棵地择,阳光晒在后背上,暖烘烘的;小风儿悠悠吹来,还偶尔飘来鸟儿们稀疏的叫声,抬眼,却又找不见鸟儿的影子,不知它们躲在那块云彩后面。
看不见鸟儿的影子,却看见高高的香椿树上,已经长出不少嫩枝叶。拿过一根长竹竿,头儿上绑着个铁丝窝成的叉钩儿,钩住刚长出一拃长嫩嫩的香椿芽儿,轻轻一别,香椿芽晃晃悠悠掉下来,落进母亲接在地下的菜篮里。从鸡窝里掏出几个笨鸡子儿,香椿炒鸡蛋,满口留香。
父亲名字里有个“清”,父亲的父亲名字里有个“明”,我的清明祭祖似乎更名副其实。
可我是一块找不到祖先的小石头。泥土里埋得是找不回来的父爱,还有那段找不回来的童年幸福。
很想,化作清明的雨,吹绿父亲割过的青草;化作柳间的风,用思念燃起温暖你的火。当纸火熄灭的时候,我就是那一缕青烟,飘到天上看看你今春的容颜。
家里的杏花谢了又开,院角的石榴枯了又绿,香椿树制造了一个又一个思念的春天。父亲啊,清明节,已经成了我的一个惦念。可你,却成为隔了时空不能穿越的照片。
那些纸钱,寄不走一声叹息,那些诉说,换不来一段时光。故乡,走了还会来;土岗,望了又要望,用一挂鞭炮点燃一个春天,点燃满腔的思念。
往事,是刻在我们记忆里的碑文。清明,是明日往事里的又一个篇章。
阳光再暖,也握不住那双已经冷却的手;头颅再低,也忍不住发自肺腑的哽咽。
你看,这片麦苗,青了又黄;晨昏,黑了又亮;这一场烟火啊,因为我的跪拜而满地流觞。
这里是你安息的地方,这里有你栽下的柳荫,故乡的春天,永远是我们的天堂。
这一场清明啊,因为你的名字而一生难忘。
3.小满麦渐黄
暮春的残红渐渐被夏日的风吹落。初夏的籽粒尚未饱满。回首,路边的苦菜已秀满藤蔓花苞,秀满了荒滩野地。“采苦采苦,首阳之下。”“苦苦菜,花儿黄,又当菜来又当粮。”小麦未熟,青黄不接,早些年能有带苦味的野菜尝一尝,也胜过辘辘饥肠。据说唐时王宝钏吃了18年的野菜,最终苦尽甘来,贵为王妃。
夏日的南风吹动原野的绿草,草木渐渐丰盈起来。叶子丰满而透亮,树身也丰满起来。林中的小木屋被掩映其间;原野各种纯粹的亮绿都在渐渐丰盈,净化着污浊的尘世。还有纯净透亮而丰盛的阳光,也极力光明着一个浮躁世间。近处麦田刚抽齐的麦穗,带着柔柔的嫩绿,像一群可爱的孩子,摇头晃脑。
鸟儿的叫声也更加婉转起来。“野棠梨密啼晚莺,海石榴红啭山鸟”,求偶的季节已过,正在进行的是厮守的爱情季。树林是各类鸟儿高低音交响的练歌场,林子里一串串脆鸣的鸟声,此起彼伏,一唱一和,相比春日里的单薄丰盈了许多。
小小丰盈的,还有接了伴儿的苦苣菜,拔了节的芨芨草,带着圆圆的梦想的蒲公英;还有一阵风里吹来的槐花香。就连飞鸣的鸟儿掠过水面,也会丰盈这一溪风月,丰盈夜里带了夏日温度的月光。小满时节的石榴花最热烈,隆起的花蒂像青春少女刚刚发育的胸脯。车前子竖起的籽穗还带着碎花;矢车菊还是暮春时的娇黄,连刺儿菜也丰盈了她的紫花苞,打碗花开始计划孕育深黑的籽粒。
果园里的花儿已褪去残红,青杏尚小。旁边流过的碧绿溪水,涌动着绵绵的白光。燕雀剪水,孩子们欢叫声还飘在风里。菜园里秧的葱秧儿已经可以移栽,父亲每年都要在院子闲地儿栽上一畦小葱儿,秧一畦茄子苗、一畦青椒秧,这个时节一垄一垄地生长,支棱着日渐丰盈的嫩叶。
最有气势的丰盈,还是秀了麦芒的麦穗,被一阵阵清风掀起的麦浪,此起彼伏。村外,山野,到处是广阔的麦田。南风中,一波又一波的麦浪轻轻地互相推涌着、追赶着,向远处荡漾开去。风吹麦浪,带给人们的是内心无比的丰盈。
五月天,空中经常会走过大片的云,有时看上去很沉,几乎把天都压得低了。五月天,不时有几点儿雨东一下西一下洒落,打在院子里香椿叶上,噼啪作响。白亮的雨点儿掉一阵子,忽然又停住。天空打开一会儿。一会儿乌云又罩过来,天色又变暗,掉一阵子雨点儿。夏天的雨滴,要比如丝的春雨丰盈多了。丰盈的还有孩子们的好奇心。那时候喜欢蹲在地埝子上,蹲在树荫下细细地看地上的蚂蚁,成群结队的黑央央的一队蚂蚁,匆匆忙忙搬家,有的蚂蚁还抱着刚出生的娃娃,又白又胖,跟成熟蚂蚁的黑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蚂蚁搬家要下雨。”我们瞪着好奇的大眼睛,一会低头看看忙碌的蚂蚁,一会看看散步的云。
小满见三黄。地里的麦子开始发黄,树上的杏儿再有十多天要变黄,桑蚕结下的茧也会应时成熟而变黄。我家院里杏树上的杏儿,水肥足,这时往往一个个都还是青蛋蛋。田里麦梢儿上的黄色也开始若隐若现,似有若无,乍看还是一片葱茏的青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