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已西沉，邱家的屋子一片朦胧，可邱家的厅堂依然热闹。玉莲的爷爷、三位叔叔、三位婶婶、几位叔公和几位舅公，有的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有的坐在八仙桌旁的长条凳上，有的坐在墙边的竹椅子上，有的坐在墙边的方凳上……
　　 爷爷的赡养义务已经分配妥帖，田土山林、猪牛猫狗鸡鸭、犁耙锄头镰刀、簸箕扁担箩筐、桌凳碗盘筷子汤匙等家产均已分配妥当。
　　 爷爷把沉睡的玉莲紧紧抱在胸前，他把掩在玉莲脸上的头发轻轻撩在她的耳背，说道：“最后还有玉莲的抚养问题，你们看看有什么好方法？”
　　 一片薄云把月儿拦住了，一切比先前黯淡些了。月儿多么希望，能有明快的歌声帮它把那一片白云拨开。此刻，邱家的屋子在月下沉默如石。
　　 爷爷握着竹烟杆，对着烟嘴重重地吸了一口，他轻咳了一声，说：“你们三兄弟有没有谁愿意领她当闺女？”
　　 所有的人依然沉默。二叔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三叔一手弹着烟灰另一只手摸着蹲在他身边的大黄狗的背，四叔低头扣着手指甲里黑乎乎的污垢。
　　 爷爷对着二叔说：“要么老二带去吧？”
　　 二婶的目光聚在二叔的脸上，二叔依旧低头看着他的脚尖沉默不语。二婶低声说道：“我已经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家庭负担实在太重了。”
　　 爷爷把目光转向三叔问：“老三，你呢？”
　　 三婶坐在三叔的身边，她迎着爷爷的眼神说：“我已经有两个闺女了，如果是个儿子，我一定收养。”
　　 爷爷为难地看着四叔说：“老四，就属你负担轻，你带去吧。”
　　 不等四叔开口，四婶抢着说：“我们自己都还没孩子，怎么懂得照顾别人的孩子？”
　　 爷爷说：“这孩子非常乖，非常好照顾的。带个女孩能招福，能招来弟弟的。”
　　 四婶满脸不屑地说：“如果能招福，她家就不会家破人亡啦！”
　　 四叔含义丰富地瞅了四婶一眼，缓缓地说：“爸，不管这孩子是福星还是克星，看在兄弟的份上，看在叔侄的份上，我认了！”
　　
　　 【二】
　　 邱家当年非常贫困，二叔、三叔和四叔经常饿得口吐白沫，甚至晕死过去。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国际局势仍然非常紧张，参军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玉莲爸爸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家族的命运，他决定去参军。凭着勤奋刻苦的精神和谦虚的为人，由班长、排长、连长，干到了团长。七十年代末，越南屡屡犯边，我国决定发起对越自卫反击战。玉莲爸爸已经三十出头了，还没娶媳妇，爷爷既担心他会一辈子打光棍，又怕他会战死在战场上，便以死相逼，要玉莲爸爸提前复原回家。
　　 玉莲爸爸回到老家后，当上了乡人武部部长，并很快娶了邻村的一个姑娘为妻。可人算不如天算，婚后不久，玉莲爸爸总是大汗淋漓，特别是夜里汗大，他睡的床下的地面一夜间能被汗水的蒸汽勾画出人影来。
　　 经医生诊断，玉莲爸爸得的是血癌，也就是常说的白血病。为了不拖累家庭，他拒绝治疗。发现病情后不到三个月，玉莲爸爸就去世了。玉莲爸爸去世两个月后，他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女儿。按照他生前的交代，女儿取名为玉莲。
　　 玉莲一岁后，玉莲的妈妈就改嫁了，玉莲留在了邱家。刚走的那段时间，妈妈经常会回邱家，搂着玉莲哭上一阵，慢慢的，她回邱家看玉莲的次数越来越少。很快，她又有了孩子，就基本不回邱家了。
　　 三岁的玉莲名义上成了四叔四婶的养女，但四叔四婶总是忙忙碌碌的，无心照顾她，主要由爷爷来照顾。
　　 四婶的肚子慢慢地鼓起来了，满脸洋溢着母性的光辉，她对玉莲也慢慢地好起来了，给玉莲梳头、洗澡、洗衣、盛饭。四婶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了，在一次胎检中，查出患有慢性肝炎，四婶被迫打掉了腹中的胎儿，因此性情就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她变得暴躁不已，把所有的罪过加在了玉莲头上，认定玉莲就是个克星。
　　 才四五岁的玉莲就懂得讨四婶的欢心，把饭菜送到四婶的床前，洗碗筷，喂鸡喂狗，打扫地，站在凳子上洗一家人的衣服，凡是她能做的事情她都做。
　　 起床后，玉莲梳好自己的头发，然后，拿着梳子进了四婶的房间，她站在四婶床头，怯生生地说：“婶，您醒了吗？我帮您梳头。”
　　 四婶转过身，用手推了玉莲一把，玉莲一个踉跄坐在了地上，脑袋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哇”的一声就哭开了。
　　 四婶躺在床上歉意地看了玉莲一眼，翻了个身，脸朝里……
　　 爷爷闻声跑进来，抱起玉莲，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说：“她婶，这是怎么了？玉莲头上怎么这么大一个包？”
　　 “我不是有意的，这是她自找的！”
　　 “我对不起老大，要死，也应该让他死在战场上。玉莲可是老大唯一的骨血啊，她婶，看在老大的份上，看在老四的份上，看在玉莲如此乖巧的份上，我厚着这张老脸请求你对玉莲好些。”
　　 “我想对她好，但我怕这个家会被她这个丧门星害得家破人亡！”
　　 玉莲停住了哭声，她怯生生地说：“爷爷，我不疼。”
　　 爷爷抱着玉莲，摸着玉莲的后脑勺，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
　　
　　 【三】
　　 玉莲已经八九岁了，变成一个非常能干的小姑娘了。煮饭、拔猪草、打柴、插秧、割禾样样她都会了。
　　 有一天，她去菜园摘菜，无意间发现篱笆边长着一棵蓖麻，粗壮的杆，油绿油绿的叶子，像巨大的手掌。她蹲下身子，认真地打量着这棵蓖麻，细致地把蓖麻周围的杂草拔了。
　　 也许是风儿把一粒蓖麻子吹到这，也许是鸟儿不小心把衔在嘴里的蓖麻子掉落了。一个意外，让蓖麻在这篱笆边落下脚来。它无需施肥、打药、除草、驱虫，迎着日头和露水，就笑呵呵地快乐生长起来。玉莲很喜欢蓖麻原生的自然的成长状态。
　　 玉莲听说，黄莒子（即栀子）和黑地莴萢（即金钱草）的根泡水可以治疗慢性肝炎。离家五六里外的一个山坡上，生长着一大块黑地莴萢。大家午休时，玉莲顶着毒辣辣的日头，提着篮子去拔黑地莴萢的根。七八月份，正是黑地莴萢的成熟季节。看着黑亮黑亮的比黄豆稍大的黑地莴萢，玉莲高兴得快疯了，她先把黑地莴萢采下来，把肚子吃得滚圆滚圆，然后拔下黑地莴萢的根，洗干净后放在屋后晒。
　　 四婶发现玉莲的嘴唇黑紫黑紫的，问：“你吃了什么？”
　　 玉莲低着头，紧张地说：“没。”
　　 四婶又连着追问了几句，玉莲低着头不吭声。
　　 四婶一巴掌打在玉莲的脸上，恨恨地甩下一句话：“你居然学会说谎了！”
　　 几个中午的时间，玉莲把山坡上的那一大块黑地莴萢的根都拔下洗好、晒干，收起来了。
　　 十月份，栀子日渐饱满橙黄。玉莲借着砍柴、拔猪草的时机，摘了很多黄莒子。晚饭后，她把黑地莴萢根和黄莒子放在锅里熬水，四婶正在厅堂里看电视，玉莲把一大碗浓浓的药水用毛巾包着端在手里，站在四婶身边说：“婶，我听说黄莒子和黑地莴萢根煎水可以治疗肝炎，我熬了一些，您试试看吧。”
　　 四婶抬眼看了一眼玉莲手里端着的黑乎乎的中药汤水，气不打一处来，她抬手甩了一把玉莲手里的碗，滚烫的药水顺着玉莲的大腿往下流。玉莲收拾完地上的瓷片，默默地进了厨房。
　　 第二天，三婶看见玉莲一拐一瘸的，她脱下玉莲的裤子，只见两条腿被烫得红肿起泡。
　　 三婶告诉四婶，玉莲被烫起泡了。四婶停了片刻，把脸别到一边说：“我不知道有这么烫。”
　　 “给她上点药吧。”
　　 “我知道了。”
　　 “我也听说过黄莒子和黑地莴萢根可以治疗肝炎，找个中医师开个方吧。”
　　 “好。”
　　 “这么好的闺女上哪找去？比亲生女儿还更贴心呢。她婶，好好待她吧。”
　　
　　 【四】
　　 玉莲每天都倚在大门口，看着二叔、三叔家和她一样大的孩子都背着书包去上学。他们像一群欢快的雀儿，追逐着，嬉笑着……玉莲远远地站着，直勾勾地看着，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背影。
　　 玉莲的心事越来越重了，虽然有爷爷的疼爱，但她怕爷爷为难，她的心事从不和爷爷讲。每次她难过或想念爸妈时，她都要看看篱笆边的这棵蓖麻。看着手掌般的蓖麻叶在暖阳里翻飞，她感觉蓖麻好像等候已久，正向她热情地招手。风儿吹过，蓖麻叶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像是在向她倾诉着不尽的绵绵絮语……
　　 玉莲和蓖麻成了好朋友。
　　 秋成熟着一切。
　　 悬挂着的果子落了地，谷米正在归仓，空气温暖而香甜，树木枝叶附上了和云霞同样炫目的颜色。天空里的白云缓缓地移动，从从容容地飘；透蓝的天幕下，候鸟一排排地飞着。劈柴的斧斤声、割禾的男男女女爽朗的说笑声、稻穗拍打禾桶的梆梆声、田里雀儿的鸣叫、小牛的咩咩声，互相应和着。远山一抹紫色，黄昏正占领着地面上的一切……
　　 然而，在如此爽朗的景物里和欢声笑语中，似乎蕴藏着一丝凄凉。所有这一切，都让玉莲的心有些发抖。
　　 玉莲既期待着秋的到来，又害怕着秋的到来，既期待着蓖麻的成熟，又害怕着蓖麻的成熟。
　　 蓖麻叶和带刺的蓖麻荚已经泛黄了，玉莲把采来的蓖麻荚放在太阳下曝晒，那油亮油亮的蓖麻子便从荚里窜出来。晒干后，玉莲就把一小把蓖麻子小心地装进一个药瓶子里。
　　
　　 【五】
　　 爷爷看着玉莲到了读书的年龄，心里很是着急。经常有人来村里收购芦苇杆和毛竹子，芦苇杆八分钱一斤，毛竹子一毛钱一斤。他决定去砍芦苇杆和毛竹子给玉莲攒学费。
　　 一天中午，狂风大作，雷鸣电闪，雷电像爪子一样抓着天空，风像落入网中的猛兽咆哮着。房子在颤抖，窗户被震得咯咯作响，鸟儿惊恐地藏进了树丫……顷刻，雨，倾盆而下，天地一片混沌……
　　 爷爷还没回来，玉莲跑进山里给爷爷送斗笠和油纸。远远望见爷爷躺在山坡上，他的腿被一大捆芦苇杆压着，正挣扎着爬起来。远远望去，被暴风雨裹挟着的爷爷，那样的枯槁和渺小，仿佛随时会被暴风雨吞噬……
　　 突然，天边一道闪电像一只长长的灵动的蚯蚓，从头顶钻进了爷爷的身体。接着，响起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巨雷，像似要把爷爷和万物劈得粉碎……
　　 玉莲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着：“爷爷，爷爷——”
　　 狂风卷积着暴雨，玉莲像要被腾空卷起一般。
　　 玉莲连爬带跑地来到到爷爷身边，她抱着被雷电烧焦了的爷爷，“爷爷，爷爷——”凄厉又稚嫩的呼喊声，在狂风、暴雨、雷电面前是显得那样的微弱……
　　
　　 【六】
　　 吃过一段时间的中药，四婶的慢性肝炎痊愈了。不久，肚子又鼓起来了。
　　 四婶心情很好，就同意玉莲读书了。
　　 玉莲像一只小麻雀儿，每天醒在天亮前。天不亮，玉莲就起床，挑水煮好一家人的饭，洗好一家人的衣服，带上一盒中饭去上学。下午放了学，她就煮好晚饭，收好晾晒的东西，喂好猪，洗好碗筷，才能做一会儿作业。
　　 玉莲有麻雀般的勤奋和柔韧，但没有麻雀般的快乐。拿起书本，走进教室，她就想起被雷电烧焦的爷爷……
　　 读完二年级，四婶无论如何不让玉莲读书了。
　　 四叔说：“让她读完小学吧。”
　　 四婶说：“她的书读得不好，在读书上没有什么指望的。如果她能把书读好，砸锅卖铁我也会供她读。”
　　 “多读几年书终归是好的。”
　　 “你和我不都只读一两年书吗？”
　　 “时代不一样了。”
　　 “女孩子家的，读这么多书干嘛？能认几个字，能算数就行。”
　　 四叔拗不过四婶，玉莲就辍学了。
　　
　　 【七】
　　 清明过后，玉莲把采收起来的蓖麻子洒在屋后的山坡上。几天后，一大块油绿油绿的蓖麻在屋后的山坡上随风摇曳着。玉莲每天都要来山坡上坐坐，看见这些蓖麻，就如同看见自己的妈妈一般。
　　 玉莲也特别喜欢山坡上的恬静美丽。山坡上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草花，到处都是小小的蝴蝶，蝴蝶似乎对每棵蓖麻、每片蓖麻叶、每朵花儿都轻轻地说了一句悄悄话。日头暖暖的，山坡下的河水豆绿豆绿的；河岸旁边的菜园里大块大块地种着油菜，油菜花黄橙橙的如金子般；对面的山上绿树成荫，高高矮矮的村舍像宝石般散落在河谷两边。屋瓦上炊烟四浮，白如乳酪，悬浮在林间……一个人来到山坡上看着蓖麻和四周的景色，是玉莲最快乐的时刻。
　　 几度杜鹃花开，几番寒露霜降。虽然命运像一把剪子，把玉莲疯长的机会都剪了；虽然做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繁重劳动，虽然四婶依旧认定她是可怕的丧门星，但空气、阳光和岁月催人成长，成长是任何磨难阻止不了的。
　　 玉莲像那原生自然成长的蓖麻一样，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嫁给了同村的一名小伙子。婚后，两人为了生计一同外出打工。临走前，玉莲在邱家和老公家的屋后种上一大块蓖麻。
　　 ……
　　 一天，玉莲接到四叔的电话，要她夫妻俩赶快回家一趟。
　　 原来，爸爸的战友路过江西，他听说老战友还有一个女儿，一定要见见她。
　　 战友看见成片的郁郁葱葱的蓖麻，好奇地问：“玉莲呀，你种这么多蓖麻做什么用？”
　　 “叔叔，我只是喜欢而已。”
　　 “你没有把蓖麻子拿去卖？”
　　 “没有。”
　　 “蓖麻油是上好的润滑油，零下10度不会冰冻，600度不会凝固和变性。军工、化工、轻工等机器设备都要用它，浪费了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