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意浓，霜凝露重。伴着浸心的凉，万物渐次萧瑟。
　　 脚步匆匆走在上下班的途中，阳光洒落身上，凉风拂面，跃入目光的除了滚滚的车流和来来往往穿梭的身影，最瞩目的风景就是纷飞的落叶。
　　 凝聚日月精华，饱受岁月风尘，脉络分明的金色叶子，晃动黄灿灿轻盈的身子，一片片从枝头脱落，划出优美的弧线，翩然优雅地着地。没有忧伤，没有无奈，没有不舍，亦没有凄然，坦然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它们薄如蝉翼的身躯，恬静安详地躺在青硬坚实的路面，亲切地依偎在大地的怀抱，默默体验着大地的温度，感受人间的冷暖，娴静从容，有着禅定的意念和淡定的超然，让人很容易想到道法自然。它们用无声的肢体语言告诉人们：宿命不可逆转时，用一种静美的姿态，顺其自然接纳是生命最好的模样。
　　 一双双陌生的脚步，义无反顾，无情地从它们身上匆匆踩过，不屑一顾；一对对急驶的车轮，毫无顾忌，从它们身上飞速碾过，扬长而去，没有人在意它们的存在。它们实在太卑微了，没有人关注它们的喜怒哀乐，没有人想起它们也是一抹生命。那地面漂浮的片片清影告诉我们，它们太过普通，平凡而渺小。瞧，在这个季节里，只要有树的地方，它们的身影无处不在。枝上，空中，地上，到处都是它们站立或飘或伏着的身影。
　　 谁曾想过，它们也是从繁花似锦的春天走来，经历了枝繁叶茂的夏天，并见证了秋的丰盈。它们也有过青春和梦想；也曾在枝头高傲地站立，高高在上过；也曾葱茏过，茂盛过；也曾热血沸腾，绚丽绽放过，美丽清新过大自然，养过别人的眼；也曾成为世人眼里最动人的风景。如今，季节的转换，生命的轮回，让它们不得不香消玉损。面对生命的逝去，它们没有遗憾，没有怨言，没有悲戚。没有人能听到它们喊痛的声音，没有人能看到它们流泪的表情。偶尔还会刮起一阵风，吹得它们满地乱跑，漂泊不定，居无定所。即便如此，它们依然以顽强的意志和沉默静美的姿态，贴着地面，宿命般迎接尘世的风霜雨露。
　　 不知为什么，每每从它们身旁走过，我的心就莫名其妙忽生疼痛，匆匆的脚步就立马变得沉重迟缓，罐了铅似的，小心翼翼走过，生怕踩着它们单薄的身子。其实哪里能躲得过，满地都是，有些还是被我防不胜防踩中，破了相，毁了容。我边走边目光盯着那些叶片心潮起伏，不停地寻找，仿佛自己就是那其中的一片落叶，那里有自己漂泊的身影，时时被人忽略着，漠视着。
　　 不由自主，往事历历在目，那些孤独无助漂泊无依的日子就在眼前浮现，泪水早已湿了眼眶，揪心的痛刺激着神经，尘封的记忆一点点打开，不愿回首的时光便在记忆中泛滥成灾，鲜血般流淌。
　　 那是一段没有家庭温暖的日子，是我心头永远的痛，沉默而落寂，心似流浪，苦不堪言。我把它当作生活对我的磨砺和考验，治病的良药深埋心底总是不愿提起。它从我那年上中专就开始，一直持续到幸福的曙光照耀我，有了一个属于我的温暖幸福的家。
　　 按理，我是家中的老小，倍受哥哥姐姐父母的关爱，但这样的时光非常短暂。大姐最大，没上过一天学，刚二十岁就嫁作人妻，过起了自己艰辛的日月。其次是大哥，二哥，他们都初三毕业没再上学，出去打工。二姐从小就体弱多病，只上了个小学三年级，从十五岁就开始生病，不停吃药，勉强能做些体力较轻的家务活。我是家里唯一的帮手。除了上学时间，就帮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和农活。在三年级时曾因家里牛羊没人照管辍学一年，后经学校老师做说客，复又进入学堂，便一直上到了初中。那时候虽然物质生活不富裕，但吃饱穿暖已绰绰有余，我们一家人相亲相爱，彼此间没有隔阂，其乐融融。
　　 可是这样的平衡，在我上初中之后就慢慢消失了。
　　 我初一那年大哥结婚。大哥自毕业后就一直在外打工，嫂子的娘家家庭优越，是城市户，婚后几个月就有了身孕，一直在娘家和哥哥打工的地方换着走动，家里很少待，几乎没有上地干过活。在她生下侄女母亲侍奉她出月子两个月后，她就抱着孩子租房住在了哥哥打工的城市，从此居家另过，就连秋收那最忙的季节都极少回来，而他们所有的吃喝还是由家里提供。那时父母都不到五十岁，相对年轻，完全能胜任家里地上的活。我也只是在周末和假期帮父母做些农活。大哥结婚的第二年，二哥不喜欢那种在城里打工的日子，回家务农，减轻了父母的负担，我也能安心上学，只是好景不长。
　　 十年寒窗苦读不易。九零年的那个秋天，落叶方始，当我兴高采烈拿着一座中专院校的录取通知书回到家，家里所有人都为我高兴，只有二嫂一个人阴沉着脸不说话。
　　 二嫂和我二姐同岁，比我大两岁，而我还在上学，她就已经成为我的嫂子。她是我初三第一学期与二哥结婚的。二嫂在娘家读书只到三年级，就再没上。不知是心里失衡还是病重的二姐一直在花家里的钱，加之大哥一家每年的吃粮也由家里负担，却不回来帮忙干地上的活，她早就怨声载道，因此她对我和二姐不冷不热，偶尔也会甩脸子。初三的我住校，一心用在学习上，一周才回一次家，且来去匆匆，也不在意这些，和她倒也相安无事。只是二姐，看着她的脸子只能忍气吞声。
　　 而这次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反对我再上学。果然几天后，我听到她和哥哥在她屋里吵架。那时候我亲爱的二姐离去我们才两个月，家里本就笼罩在阴影之中。她大着嗓门对二哥说，有意让我听见。她说：“你们家姑娘一个个都是赔钱货，一个刚刚花完家里的积蓄走了，另一个又要去上学，我可没义务供她上学，要上，让你老子额外挣钱去供她，地上的收入必须都交给我管，否则离婚。再说，供出来也是别人家的，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的话，让我顿时心彻骨的凉，也在我们之间砌起了一道无形的墙，有了一种要逃离这个家的感觉。
　　 其实我是最后一批公费生，上学期间的花费也就是自己的零花钱，生活费国家都按月予以补贴，每月还都有结余，即便如此，她也不乐意。
　　 那个时候我唯有沉默，没有什么可说的，她说的都是事实。八十年代，像我那个年龄的农村女孩子，上学的本就不多，家里能让上个初中已经不错了，大多都初三一毕业，回家务农两三年嫁人，还能给家里要一笔丰厚的彩礼。二嫂说的没错，二姐的病确实花去不少钱，人也走了，我也在上学，对此她一直心存积怨，不好好干地上的农活，常常无端发火，指桑骂槐。为了那个家的安宁，父母哥哥也一直迁就着她，凡事依着她。
　　 父亲在送我上学之前，果然把家里掌管经济的大权交给了她，说我上学不会花地上一份钱的收入，要她放心。
　　 父亲不仅是种庄稼的好把式，还会编席子，泥浆活。加上地承包后，我们家地多，年年种棉花，收入颇丰，即便在那几年里，大哥，二哥连续结婚，二姐治病花钱，我们家都不曾欠过别人的债，还有盈余。二嫂掌管了家里的一切收入，于是我上学的费用就靠父亲利用农闲给人编席子做泥浆活得到。那时候工价很低，编一天席子也就几元钱。给人砌一天墙也不到十元钱。我想象得出，那几年父亲为了我肯定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午觉。因为，二嫂自从掌管了家里的钱，只有地上大的投入她才肯出钱，平时家里的开支，她都不管，都由父亲来开支。
　　 父亲把我送到了那座梦寐以求的中专院校，我原以为逃离了那个家，在梦想的路上飞翔，我就会快乐起来。可远离家乡和亲人，我更加孤单落寂。逃离的快感和初入高校的喜悦很快就被一种漂泊无依孤单无助所代替。孤单和寂寞包裹着我，思念家乡和亲人的泪水将我深深淹没，吞噬着我的神经。内向木纳的我，不懂得和人交往，独来独往，不懂得向人倾诉，内心独自煎熬着，一个人的世界，寂寞的雨淅淅沥沥，无处释放。好在，很快适应了那里的生活，同学间也有了几个知音，一些烦恼暂时抛在脑后。
　　 因为二嫂的到来，家对我形同虚设，失去了温暖。记得上中专后的第一个假期，我回到家，尽管我很卖力地帮父母做家务，干农活，二嫂依然不给我好脸色看。一天，她和二哥无理取闹地吵架，并当着我的面说二哥骂她是我教唆，包括二哥骂她的话，都是我教的。面对他们的争吵，我一直保持沉默。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话，一家人都让着她，我一旦插话，就会火上浇油，嫂子更会肆无忌惮。再者，惹下她，她若跑了，我担不起那个责。那时候，嫂子是功臣，为家里添了侄儿，侄儿才两月。和二哥吵架之后，她丢下嗷嗷待哺的孩子去了娘家。那个假期，家里阴云密布。因为侄儿要吃奶，哥哥每天去二嫂娘家求嫂子回来，她不肯回来，还被老丈人一家骂的狗血喷头，垂头丧气地回来。半个月之后，二嫂答应回来，是父母答应她请了半队的人到我家给她评理撑腰。他父亲和哥哥都来着。
　　 那天，在我们家的北屋里坐满了人，我没听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只听她说，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我默默地收拾起东西走出了这个家门。父亲追上来，塞给我两百元钱，因为离开校还有十多天，让我提前返校。父亲说，不管怎样，他都会让我把那四年书读完。
　　 看到父母为了家和万事兴卑躬屈膝的样子，我无可奈何，也不知说什么。我什么也承载不起，只有无声地泪如雨下，也为父亲悲哀。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和二哥分家另过，心里也在怨恨父亲。但我明白，在父母心里，我迟早是要离开这个家的，哥嫂才是他们老来的依靠，主心骨，且那时候在父母的心里，分家也是一件丢人的事，他们怕人笑话。
　　 那个郁闷的假期剩下的日子，我在一个关系好的同学家待到了开校。
　　 从此后，假期我不再回家，去大姐家度过。毕业后，工作一时没着落，有家不能回，我知道自己再也没理由花父亲的钱，于是在餐馆起早贪黑打工养活自己。在那一年的时间里，我换了两家餐馆，各家做了两个月，兼做了几个月家教，之后又在一个公园里头顶烈日帮人摆了几个月饮料摊，直到有了工作。厂里提供食宿，不想吃食堂，还可以自己做饭吃。虽然那份工作又脏又累，依然卑微，不尽我意，但与我而言有了一个安稳的去处，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我没资格挑，既来之则安之。
　　 在我结婚时，我让夫给了父亲在我上学和找工作时所花的所有钱，并把我打工和上班期间所有的积蓄给了父亲，让父亲老了养老，善良的父亲却把那些钱全给了二嫂，此后在我看望父母不得不走进那个家门时，她才转变了对我的态度，相对热情了些，只是留在我心底的伤还在。
　　 那些没有人疼惜的日子，心里的滋味，就如同地上的落叶，被车碾着，被脚踩着，被风吹着满地跑。我把这些沉甸甸的心事装在心里从不对外人说，表面上云淡风轻地活着，因为我相信总有属于自己的一方晴空。
　　 突然一个穿黄马甲的中年妇女映入眼暸，打断了我的思绪。她齐耳短发，圆脸，目光温润，用一把笈笈栽的长长的木把大扫帚，神情专注，旁若无人地一步一步慢慢移动着脚步，赶扫着地面的落叶。看着那些被扫帚驱赶的落叶，我的心突然变得安静，疼痛渐渐消失，心也豁然开朗。
　　 尘归尘，土归土。凝视那些叶片时，我忽然明白，与芸芸众生而言，每个人都是一片漂浮的落叶，在四季轮回里，经风沐雨，演绎着高低起伏葱绿枯黄的人生。天地之大，哪里会没有它们的栖息之地，无论如何，它们终归是有一个归宿的，我为它们欣慰，也为自己欣慰，走向家门的脚步也变得轻快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