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田埂上看飞机飞过的白色纹路，天空被白烟分成两半，一半就像你在年轻的岁月里我没来得及出现，另一半就像我在年轻的岁月里你已经离去。两段对照成空白的生命，中间只有十八年。以后每次梦到你的时候，只能看到你模糊的样子，没有言语。
　　 ——题记
　　
　　 一
　　 二零一五年的暑假，我又回到这个生我养我二十年的地方，我的部分时光被其它的地方和事情抽走，突然，我想写一写这个地方，写这个地方的人、景和事。
　　 我的这种想法也许是为了找一份存在感，是在这片故土上的存在感，我有些怕没有人可以证明我曾在这里生活过，村子里的老人一批批的死去，婴儿一批批的出生，他们的生命节点不能和我同步，想起贺知章的那句“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有一种心灵被时光驱逐出境的落寞感，时光的虚拟让人无法相信十几年前的样子，而今我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旧房子被推土机夷为平地，剩下一堆土丘，上面洒满了高粱的种子，周围野草丛生，过去的一切化为尘土，我们搬进了新的房子，那里是三层高的楼房，我留下了奶奶的一口大箱子，箱子是用松木做的，表层革了一层牛皮，父亲把它搬下来，上面积了厚厚的灰，我用油漆的瓷盆打了井水来洗，发现沐浴后的这口箱子消失了原来的黑色，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口夕阳般红色的箱子。箱扣是古老的样式，此刻的箱子更像在述说过去的故事，而这故事我们一无所知，我能感受到的仅仅是它带着古老岁月中的辛酸和快乐来到这个时空，又显得与这个时空格格不入。箱面上的水很快就被风干，红色马上就消失了，仿佛它意识到它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颜色马上又变黑了。如今这箱子被搁置在了二楼的角落里。
　　 除此之外，被留下的还有一扇弧形门，两扇木窗，都是有年代气息的货，被施工人员安放到了堆放各种杂物的院落里，现在那扇弧形门朝新房子的背后开，出去可看见屋后的野草和树。两扇木窗被安到了顶楼，把楼顶封得死死的，要出去的话就需要打开窗子，弯腰低头出去，屋顶上可以看见四方的景，天，云……
　　 远方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闪电穿过云层，一大半边天空被照亮，黑狗尤其惧怕闪电和雷声，跑到了锅灶旁的柴灰堆里蜷缩着发抖。风在屋外四处敲打着树木的枝叶，雷声已经连成一片，由远而近，滚滚而来。这样的夜在我心里变得神秘，从小时候就带着这样的色彩，我的思维容易被拉扯到很远的地方，我爱在这夜里想自然与人类的一切，躺在床上听奶奶说以前的故事，然后在不知何时传来的雨声中睡去。
　　 清晨起来，山的颜色变得格外清亮，空气是冷的和清的，蛙声从水底隔着鼓膜传到岸上的空气中来，有微风的话就可以看到天上的云层在动，奶奶会拿扫帚去扫地面上还未干的积水，然后拾柴，生火，做饭。
　　 我在清晨的阳光下酣睡，奶奶撩开蚊帐喊我的小名，屋内挂了世界地图，她说一盏茶的功夫，一只蚂蚁走过太平洋，越过大西洋，走遍了全世界。当时觉得神奇，后来才知道她说的是蚂蚁走地图的事。
　　 斑鸠发出“咕咕咕”的叫声，我想起《诗经》中爱情的变化，“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我没有见过斑鸠吃醉桑葚的模样，准确地说，这里的斑鸠到底吃不吃桑葚，我没有明确的概念。桑树被种在庄稼路旁，曾经有一个孩子吃桑葚吃中毒，我们再不敢随便去吃它。
　　 村子里阡阡陌陌，各种果树散布在田间，这些果树大都是盛夏的果实，树叶子浓绿葱郁，像绿云一般点缀在地面的低空中。我们组了队去偷红得像鸡血一样的李子，清晨的浓雾还没散去，一粒飞石被一个孩子扔了出去，一个脑袋马上从菜丛里伸出来，还好她不是这李子的主人，这个女人是我母亲的姐姐，外婆的第一个女儿，她没有受过学堂教育，她恪守古训，勤劳，韧性，不识一个字却用得来钱，算得来帐。她催促我们偷了就快去上学，不要耽搁上学的时间。之后我们便带着胜利的果实慌忙逃脱，那种紧张感会慢慢松弛并得到快乐。
　　 我时常受学堂里其他孩子的欺负，每当我把母亲削好的铅笔放到课桌上，趁我不注意时就会有人去偷铅笔上的橡皮擦，我看到是一个男孩子偷走了，然而我不敢去夺回来。有女同学看到我裙子上面的花朵，她们也会试图把她扯下来，因为粘性太牢固，扯不下来的时候她们会撒手而去。那时候只要母亲一到学校里来看我，我立马哭得梨花带雨，她蹲下来给我擦眼泪和鼻涕，让我好好学习，最后离开，我会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一个人神伤。
　　 坐在昏暗的日光灯下从一数到一百，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惧怕这样的雨，因为我穿的布鞋会被雨水打湿，我的母亲不允许我做出格的事，所以我不敢像其他孩子那样走在雨中。我的爷爷在下雨天来幼儿园接我，这是令我十分开心的事情，我喜欢在所有小孩子羡慕的眼神中走出教室，然后进入层层雨帘，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爷爷的伞是一把大黑伞，密密的布织成的那种伞，上面盖满了岁月的风霜，雨滴打在黑伞上面，伞架很有支持力度，发出沉闷的嘀嗒声，路面上的积水汇成汩汩细流从脚下淌过，脚板被流水冲湿，渗透肌肤，凉凉的感觉遍布全身，我不怕在这个时候鞋子被打湿，因为爷爷会还我母亲一个很好的说辞。
　　 有一段时间我食性异常，每顿饭的餐量高过我的母亲，很难相信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有这么大的胃口是一件正常的事。母亲带着我去区里的医院做了尿液检查，在四层的楼房里弥漫着药水的气味，母亲从医生那里拿来一个塑料制的小容器，叫我去厕所把小便装在里面。面对这种检查身体的方法，我觉得很神奇，身上在分泌一种奇怪的激素。检验完毕之后，我得到了一大堆药物，有一瓶黏液状的液体药品，喝起来甜甜的，我依恋这种甜的药品，在潜意识里我没把它当成药品，而是饮料。有这种意识的孩子不只我一个，村子里有一个大姐姐召集过所有孩子，然后在她们家的凉椅上坐成一排，她把门关紧，再关灯，我们的瞳孔在黑暗中变得紧张，放大又收缩，她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颗药，药是甜的，马上吃完，然后各回各家，不能向父母提起这件事。然而我们的秘密马上就被大人知道，她们说我们乱吃药会药死人。那一夜，我以为我吃的那片药会发挥它的作用，把我带到神秘的世界里去，又或者会发生其它的状况，但最终我只是在砰砰的心跳声中睡了过去。
　　 有一个男孩子把光碟拿到我们家来，我们围着电视看《僵尸家族》，可以听见VCD中的光碟做匀速圆周运动的频率声，看到僵尸出现后，我们开始大叫，然后扭打在一起，僵尸走了再散开，紧张之后的松弛感让身体感到愉悦。
　　 上学的学堂后面是一大片刺花林，春天的时候开红色的花，那里面有被腾空的通道，我们在通道里摘了花瓣捧在手心，然后洒向天空，模拟电视剧里结婚时的浪漫场景。同村的一个女孩子的身上起了疹子，我们尝试用红刺花的花瓣去包裹她的手腕，捂上几分钟后，她说好像很有效果，不会发痒了，再捂了几次，最后被医生诊断为花粉过敏。
　　 放学之后我先去奶奶家里吃饭，她每天都留饭给我，我坐在土墙下的小板凳上，奶奶把盛好的饭菜放在一条长板凳上，然后离开，去田里干活，稻米和黄菜油的清香充斥在空气中，夕阳在我对面的山上，把余光映照在墙上，蜻蜓在青草和野花丛中乱飞，蜻蜓有三种颜色，蓝色，红色，黄色。它们的翅膀可以让阳光直射过来，变得薄而轻灵。我吃到的饭菜中有一种菌，叫松花菌，村里的人不敢乱摘蕈类食物来吃，怕中毒，但松花菌除外。夏天的雨后，奶奶去河滩采菌，菌子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碰上是一个绝好的运气。她把菌子装在竹篮里，回家后擦拭菌体，用井水冲洗，然后用菜油加辣椒加盐，生火炒七分熟，勾兑少量生粉，再用慢火微炖。熟了的菌子吸收汤汁很均匀，味道丰韵。用筷子夹了可以看见菌体的褶皱纹理，如浸透清水的肌肤一样，开合有致。
　　 白日里听到山雀在柏树梢头鸣叫，晚上它会飞来梦里停歇在我的手心，我在梦里好像得到一件宝物一样，变得十分兴奋，身体在夜间发育生长，梦到像仙女带着两根飘带一样飞越山涧河流，时常一脚踩空，在模糊中感觉到母亲起身给我盖被子，很快又睡去。
　　 母亲的长发乌黑浓密，像黑色的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她一直用那把胶质的淡红梳子，站在油漆的办公桌前梳头，同时看窗外的景。她不喜欢太过妖艳的装扮，她也厌恶那些打扮得像妖精一样的女人，她们的骨子里天生透露出一股不安分的气息，随时随地都在蠢蠢欲动。母亲的衣物挂在沙发上的铁丝上，没有一条裙子，那些衣服里面有一件白色衬衫，肩部印有碧绿色的花朵。年幼时候我喜欢这种像荷叶般清新的衣物，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穿上这件衣服，它一直在我的流年里徘徊，直到我寻不见它。
　　 我有一个侄女，比我小几个月，她的脚趾被涂上了一层殷红的颜色，我也渴求能把脚趾涂成那样，我们坐在稻田旁玩水，她把脚趾放进水里，与我的脚趾接触，我们以为那红色就会通过水蔓延到我的脚趾上，然而没有任何变化。她的鼻梁处有一弯藏青色的血管，异常分明，我母亲说她命数太重，俗世里的有些东西可能会载不动她。母亲把煮好的粥放在长凳上，为抢一把喝粥的汤匙，一碗稀粥翻倒在我的左手背上，烫伤感遍布全身，我的眼泪立刻哗啦啦地往下淌，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两只眼睛直直盯着我看，后来她被母亲先遣回家。我右脸处有一道小印子，是和她厮打在一起的时候弄伤的，她的指甲硬而尖锐，划破我的表皮直达真皮细胞，疼痛感渐渐消退，印子结痂后有一个浅浅的肉窝，脸部肌肤变得不匀整，母亲因此有些怨她。后来她因为吃了凉的饭菜，发羊癫疯死去。小孩子的去世不会引起轰动，大人们直接把她的尸体埋在一片山林中，不立碑，任泥土掩埋，长满杂草。她死去的那几天里，母亲不允许我去她们家里，直到这件事慢慢被遗忘。后来她的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儿，依旧是鼻梁处有青筋的那种女子，和她长得很像，但性格温顺许多。
　　 上学的路上，我们喜欢给后面来的孩子留下标记，拿一块石头在显眼的石板上写字，或者把路旁的树枝折断，这些都能代表我们先走了一步。我看到同班的一个男孩子在别人家吃早餐，问他为什么不去上学，他说他今天不用去上学，给老师请假了。那家主人请我去他家吃饭，他们煮的是粥，花生米的颜色把粥染成了红色，我喜欢吃这种母亲没有做过的饭，而且我觉得别人家的饭要比自家的好吃很多，我连吃了两碗。之后便不想去上学了，我想了一个极好的办法，我和那家主人商量，叫他不要告诉我的父母我在他家里玩，等到放学的时间到了，我就和其他孩子一道回家。他开始故作答应的状态，直到晌午时分，我看到我的父亲拖着一根长条棒向我直走过来……晌午的阳光有些刺眼，父亲的脸上怒气逼人，他的额头积了一层汗水，在阳光下闪着迷雾般的朦胧。我被他拿着棒赶到了学校，校门口聚集了一大堆孩子，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有的在捂住嘴巴暗暗发笑。我低着头走过那些眼光，最后进入教室，拿出书一个人读着。
　　 学校里种夹竹桃、石蒜、美人蕉，夹竹桃开淡粉色的花，闻着使人心情郁闷，石蒜开粉色和白色花，美人蕉开深红和黄色带有红斑的花。美人蕉花的中部有一个似菜刀形状的东西，我们拿它当武器进行开战，叶心中部有成卷筒状还未伸展开来的叶子，露水和雨水在筒内积聚。由于包着一层叶子，太阳出来则不容易蒸发，学校里没有现成的饮水供应，口渴的时候我们就去寻找筒内的水源，嘴巴衔住筒尖，慢慢吮吸里面的液体，水凉且带有清甜味，像喝了王母娘娘的圣水一般，唇舌之间对这种自然雨露充满留恋之情。上下课铃声是金属器物敲打发出来的，每天都有人按时敲打那块吊着的圆钟，发出清脆悦耳的“当当”声，下课后奔去操场，钻进梭梭板下的小拱形洞里，蜷缩着身子比谁待的时间长，出来再荡秋千，站在上面，双腿朝下一蹬，秋千越升越高，直到内心开始感到害怕。
　　 每天的学习朝九晚五，母亲不拿零用钱给我，她认为零钱会惯坏孩子的嘴巴，我不喜欢她限制我用钱得到想要的东西的自由，便告诉奶奶说邻居家的孩子每天都有零花钱，只有我没有，后来奶奶就隔三差五拿钱给我。桃子成熟的季节里，学校附近的村民背一小背篓红透的水蜜桃来学校，摆成一排，很多学生去买。学校里卖色素水加糖的冰块，买来后慢慢啃食吮吸，含一块在口中让它慢慢融化，进入肠胃后慢慢升温，我第一次觉察到钱这个东西的重要性，它能满足人的饥饿感和欲望，所以人一旦长大就必须要赚钱，而不再是要钱。
　　 学校后面有一片坟地，被几株白桦树挡住，风一吹，树叶子唰唰地摇曳，不知道那坟地里埋的是多久以前的死人。透过树干的缝隙处，看到各种狗尾草、狼尾草茂密生长；春天到来的时候，后面开满迎春花，花朵呈鸡蛋心的黄颜色，枝条似藤蔓。往前走一段，地上遍布颠茄，叶子上有刺，果实有纹路，刨开果实皮后，内有似茄子种子一样的小籽。我们去这里寻找嵌在泥土里的大石头，再用小石头与大石头互相摩擦，收集落下的石头粉末，久而久之，大石头上出现明显的凹槽，这种物质的减损比风化来得更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