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陆地上行走，迷了路，找不见自己行进的目的地，这事儿虽然麻烦，好在你的双脚是踏在坚实的大地上，只要意志坚定，你完全可以把那颗迷茫的心放进肚子里，然后辨清方向，继续前行。但是这事儿发生在天上，若是你乘坐飞机在空中，正在享受着现代化旅行中的安逸和舒适，突然，你发现，可能马上就要面临飞机降落之后，你将会被抛弃，你将被停滞在一个从未到过的国外机场，在那儿，你将不能再继续前行，你不清楚应该怎样才能摆脱这种困境，你将稀里糊涂地面对所有不可预知的一切。这事儿，有些应了那句“盲人骑瞎马夜深临危池”的成语所描绘的境况。我想，这对于一个初次走出国门，去到欧洲做贸易的中国人，还真是一件麻烦事儿。巧合的是，我还真就碰上了这样的麻烦事儿了。
　　 三十年前，国内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像一场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国家经济发展迅猛，变化真是日新月异。于是许多有实力的公司为扩大发展，将贸易做到了国外，去和洋人做生意。我所在的公司就是第一批被国务院批准为“外贸出口基地”的单位，我得到了公司老总派给我一个去德国汉堡的差事。这是一个重要的任务，涉及到和德方公司合作上的一些重要的技术问题，还要准备去参加在德国几个城市的商贸展览会。我知道责任重大，赶紧做了一番准备，于是，就要独自第一次乘飞机去国外旅行，这个故事就开始了。
　　 事先，有关汉堡的情况所知甚少。只知道和上海相像，是个美丽、富裕，既有古老文明传统，又具有现代化时尚的海港城市。这些认知也仅仅是一种概念。我需要对这个城市有所了解，也想掌握旅途中所该知晓的各项“注意事项”。就在我需要有一个明白人来指点的时候，公司常驻汉堡的老柳恰好从德国回来，这不禁令我感到欣喜，他带来了机票，同时也带来了嘱咐。
　　 老柳来到我的办公室，将机票给了我，是北欧航空公司的航班。接着，他一边擦拭着他的那副高度近视的金丝眼镜，一边以惯有的神闲气定的平和神态给我讲解乘飞机旅行到汉堡的这一段路程里所要注意的事情。老柳是个心细的人，所有的细节他都为我考虑到了。
　　 “去北京机场一定要能赶早就赶早。注意，在北京机场，通过边检之后，只有两个登机门，很好认的。”老柳一字一句地说着，“不过，到了丹麦的哥本哈根机场，你就必须更加注意了！”
　　 我在认真地听，虽然我几乎跑遍了全中国，但是出“洋差”却是头一遭，不敢马虎。
　　 “......在哥本哈根的机场下飞机后，你要注意，在那里，你要麻烦些。那个机场可是欧洲最大最现代化的机场，候机大厅和通道回廊曲折漫长，登机门就有几十多个，要比北京国际机场大得多了，你一定要从电子信息屏上找到去往16GATE，注意：就是‘16号登机门’，是你换乘飞往汉堡的登机口！”
　　 我们公司早就盯上了国际市场，搞贸易的关键是要占得先机。所以公司早早就在欧洲建立了和对方合作的办事处。老柳就是比较早进驻办事处的人员，所以他在德国生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熟悉往来的途径，富有十足的在欧洲旅行的经验。他依照他的经验和习惯在向我传授着，“到时候，在16GATE的门口的信息屏幕上，会显示出飞往汉堡的英文字样，你就按照上面的提示进去，自然就直接登机啦！”老柳很认真地说着，他认为必须要向我交代清楚这些话。
　　 我复诵他说的话，“到哥本哈根，别出机场，在候机大厅，按信息屏幕提示，去找16GATE，换乘飞往汉堡的航班……”
　　 看着老柳那张平静的脸，听着他的千嘱咐万叮咛，心里暗自发笑，自己常年在外，周旋于国内各个城市中，自信无论是专业能力还是差旅经验何至于如此小题大做，一趟飞机的旅行有何惧哉？心里开始不以为然了。
　　 老柳最后说道：“你尽管放心，全程将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在你走出汉堡机场大厅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我会在机场大门口迎接你的到来，然后，我带你回到我们居住的汉堡大街的公寓，是住在十层的，汉堡的阿尔斯特湖可以一览无余，那可真是一个好地方！”接着，他掏出钱夹子，递给了我一张面值一百马克的钞票，说道：
　　 “这一张钞票你先拿着，以备不时之需，其实是没必要的，全程安排妥当，飞机上的吃喝都已打在机票当中，但是，你千万不可贪嘴，过多饮用苏格兰威士忌，贪杯中之物，误了飞机，那我可就接不着你了，这一乱套，恐怕你就只好去找领事馆了！”老柳感到这些话嘱咐得不大合适，便改了话头说，“你无须任何开销就可抵达汉堡。当然到了汉堡，我接你走，你就更不需要操心这一段的路程了！”
　　 老柳本来就是我的上司，我太了解他的工作作风，具有典型的老知识分子的特点，办事稳重细致，善于计划和条理性。见他安排的如此精细，我又何必再浪费自己的精力和时间去做重复性的工作，到时候按照他的吩咐，照着做就好了。我在记事本上写下：
　　 哥本哈根机场：16GATE。
　　 我想，记住这一行字，足可应对一切。就等待到时候去北京坐飞机就是了。
　　 那天，刚踏上了北欧航班的波音767飞机的舱门口，没看见漂亮的空中小姐站立迎候，却见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婆婆，和蔼可亲地站在机舱门内的一侧，将登机乘客迎进了机舱。接着，迎面而来的是一群老婆婆组成的“老空姐”们，殷勤地为乘客们进行服务。一张张北欧人的红通通的脸，蓝色的眼珠，棕黄色的头发，佝偻的躯体加上缓慢而稳重的动作，典型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人物特点，让人看着都能想起森林、雪地和安徒生的童话了。“空婆婆”们笑容可掬，虽然没有年轻貌美的空姐那样地吸引人，但是，隐约遗存的年轻时的风姿，极为专业的动作，却也足以令人感到温暖和亲切。
　　 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很快我就发现处处都是异样的感觉了。首先在三百多个乘客里，除我之外，是清一色的黄头发蓝眼睛的欧洲人。人们操着各种语言，唯独听不到汉语。电视屏幕里唱着外文歌曲，空气里飘着咖啡的香气，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异国情调，还没有离开国土就已经置身在洋人的包围之中，心里有几分怯怯的，总是感觉不适。的确，那时候去欧洲，在飞机上的中国人的面孔是很少见的。不像现在，开放的国门就像自个家的门，想出国就像一迈腿出家门似的简单。重要的是，那时候的心理上还不是像现在这样充满了自信。本能地怀揣着谨慎、内敛的心理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索世界的眼光，注视着自己周边的外国人。此刻的心情就是这样。
　　 波音767飞机里，所有设施都很现代化的，淡淡的米黄色的色调里，坐着的椅子非常地舒适，灯光和冷风以及多个频道的音乐，足以让你在还未起飞之前，就领略了现代高科技给人们带来的旅行中的享受和惬意。但是对我来说，还有一种陌生感存在。我明白，之所以产生这种感觉的根本原因是：我，已经是孤身一人，并且必须独自走完这一段孤独的旅程。
　　 听得出，缭绕在我耳边的各种语言，充满了愉快和欢乐。洋人们喜笑颜开，许多人脱去了西装，松开了领带，大概就要回到所熟悉的社会里，他们都是一副放松的神态。我可是正相反，从自己所熟悉的生活状态下，突然掉到这些洋人堆里，只好严谨地保持着自己的形象，唯恐失掉风度，丢自己的脸面是小事儿，给祖国的形象摸黑是万万不可以的。我就这么矜持地坐着。再一次挨着排地查看，没错，就只是我一个中国人！
　　 飞机起飞了，在北京的上空盘旋上升。新奇、孤独、寂寞、茫然加上还有那么一些无助，五味杂陈的感受一股脑地从心里升起。
　　 窗外，群山莽莽之上，只见长城蜿蜒起伏，如巨龙伏卧，气势雄伟。引得洋人们起身观望，发出赞叹的呼声。这倒是带来了几分自豪感，也给孤独的自己，增添些力量，在心里打气加油了。
　　 机舱内恢复了平静，漫长的飞行开始了。人们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或看着杂志，或用耳塞听着音乐。机舱壁上悬挂着宽大的显示屏，跳动的数字在显示着实时状态下，这架飞机在飞行路线上所处的位置、高度、机内外温度，经过的城市等信息。
　　 “空婆婆”们开始了例行的服务，推着小车走在过道上，倒着咖啡，发着饮料和水果，忙个不停。
　　 我百无聊赖的坐在那儿，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如何打发得了这么久的时间？终于在一个“空婆婆”推着摆满各式洋文报纸的小车里发现了一张方块字的报纸。这让我喜出望外，这是一张当日的中文版的“人民日报”。我急忙要来了报纸，倍感亲切的浏览着。一遍又一遍，看了无数遍，终于厌倦，丢在了一边。
　　 用过午餐后，仍然无所事事，又将那张“人民日报”捡起再看，更加仔细地看，每一块文章和每一条新闻都不落下地看。
　　 不知是自己的用心还是自己多次地阅读，终于在报纸的最后一个版面的最下边的“国际时事新闻”中，发现这样一条消息：“由于欧洲公共行业举行的总罢工，欧洲如下城市的机场已因罢工而关闭。其中城市如下：伦敦、马德里、巴黎、罗马......”
　　 开始我并无任何反应，“人民日报”上的文章都是国家大事儿，与我能有何干？但心里总是有些别扭，忽然间感觉到那罢工的城市里有德国的汉堡。急忙抓过报纸来，定睛细看，文字清晰地摆在那儿：“汉堡”——两个字就像一把利剑刺进我的眼里！
　　 我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心里咯噔一下。罢工——这是多么陌生和充满政治色彩的字眼，通常也只能在小说和电影里见得到的事情，这种事情几乎可以断定，和自己是八百辈子挨不着的事儿，如今，活生生地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了！
　　 现在，我开始想象罢工所能给我带来的后果：当这架飞机降落在哥本哈根机场之后，所有飞往上述城市机场的登机门都会关闭，旅行的人们或者选择打道回府，或者找个旅馆住下，等待罢工的结束，然后再继续旅行。别忘了，我是要在这里中转换乘飞机。可是我说不上几句英语，就如同文盲，无法和人们交流。我手里除了那张一百马克的纸钞，就再无其他钞票。本来就没打算有什么开销，我压根就没想到临行前在公司财务那儿支些外币，现在就是说，想打电话，连个钢镚也没有。而且，这是在丹麦，我对它仅有的了解，就是从书本上看到了《安徒生童话》还知道个海边上的美人鱼，除此之外，这个国家对我而言，是那么地陌生。我的天呀！我发现我既不会“说话”，又是一个“穷光蛋”！这简直是一个原本生活得平稳安逸的人，突然间生活发生逆转，直落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想到这儿，心中突然怨恨起来，欧洲的工人兄弟们，干嘛要搞什么罢工？咱可都是一样的无产阶级，就不能等我到了地方，你们再罢工也不迟呀！怨归怨，心里也知道现在不是说泄气话的时候。悄悄地观望一下四周，只见人们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无风的湖水，没有丝毫的不安与躁动。
　　 我心里失望之至，沮丧之极。认定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像我这样的倒霉蛋，居然在天空上竟不能知道自己降落之后会去哪里！我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偌大个飞机上，不能找到能听懂我说话的人，就意味着没有人知道我目前的窘境，也就谈不上能找到可以帮助自己的人。一想到自己兜里只有一百马克，心里就发慌。依我在国内的出差经验，出门要紧的是腰包要有钱，“穷家富路”吗！我后悔，为什么不从公司预先支出一笔费用？现在说这些晚了，问题是现在我怎么办？一阵慌乱之后，自己赶紧沉稳自己。既来之安之，与其惊慌失措，不如冷静思索，现在须得是自己救自己了。
　　 我迅速地梳理了一遍自己在目前处境中的困难之所在，意识到最要紧的就是两个环节。一是飞机到了哥本哈根机场之后，我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况？在那儿，我会以怎样的方式继续我的旅行？或者说何时能离开哥本哈根，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去汉堡？二是汉堡机场已经关停，老柳原先和我商定的接人的地点和时间都因现在的意外情况而被打乱，现在即使我到汉堡，又该如何和他联系上？那个时候，不像如今，手里有一个手机，一切都不是问题。事实是，现在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成问题了！
　　 这两个问题就像两根鞭子，不时地抽打着我的神经。胸膛里那颗心，更像是被悬在了高空，没着没落。此刻，真是备受煎熬！
　　 飞机在波罗的海上空飞过不久，就在哥本哈根机场降落。随着潮水般的人们走进了通体由无数延伸在空中的高大的柱子所构造出的钢结构框架的通道和大厅，宛如是到了一个透明的世界。在这简洁明快、干净敞亮的大厅里，走下飞机的人们就在这儿立刻被分流掉了。
　　 我心里紧张，忐忑不安，根本就没心情去欣赏过道两侧的各种免税商店玻璃橱窗里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商品，还有从餐馆里所散发出咖啡的诱人的浓郁香气，只是紧盯着头顶上一切看着像是电子信息屏幕的东西，找到它，循着上面标识的“16GATE”的方向走去。实际上屏幕上只是标志着登机门的位置，没看见任何飞机航班的信息提示，我心里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