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曾有一段时间，木履就像一夜吹来的春风，忽然就在十五、六岁的女孩中流行开来。
　　 于平整的木板上，截取脚丫子大小的两段，把前后细细地磨成半圆，再在废弃的轮胎上，割两寸宽的橡胶钉好，便成了简易版的木履。
　　 木履的模样，并不十分好看，它就像不轻意踩在烂泥地的脚印，粗犷笨重，但它叩地的声音却是极动人的。在那没有高跟鞋的年代，木履似乎昭示了一种成长，隐晦地暗示了“性”的成熟。穿上木履的少女，就如一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羞涩而欣喜。
　　 清晨或者黄昏，静静的乡间小路上，传来一串串木履叩地的声音“叩叩叩”，遥远而空灵。待走到近前，便看到伴着鸟鸣而来的少女，一个或者几个，满头细汗地出现在你面前，或肩上挑着担子，或手里抱着洗衣服的盆子，两眼熠熠生辉，咯咯地笑。
　　 木履的魅力，在于走路时的招摇和它撩人的声音。
　　 穿上木履，身子会随着它不由自主地摇曳。处于发育期的少女，胸部像春天的笋，害羞而倔强地拱出地面。腰肢细了，臀部丰满了，再随着木履叩地的节奏一摇一摇，摇得人两眼发亮，嗓子发干。叩叩的声音，把男人们的心敲得一颤一颤。如湖面掠过一阵风，吹起一层褶皱，两耳就不由自主地竖起来，紧紧追着那声音的走向，猜测着木履上面，是哪一张活泼动人的脸。
　　 姐姐有一双木履，那是我十分羡慕和嫉妒的事。是她趁着爸爸修单车的时节，央格爸爸给她做的。
　　 姐姐大我三岁，她十六岁的时候，我才十三岁。这个年纪的我，是不能被接纳进她的生活圈的。姐姐在我面前，总有一种成长了的优越感。但我心里却很不以为然。
　　 我觉得姐姐不如我好看。
　　 她身子矮胖，略长的鹅蛋脸，大大的眼睛，嘴巴稍有点宽，上排牙齿微微突出，一笑，嘴角边两个大大的酒窝。
　　 因为家庭穷困，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她身上，以至于姐姐的背都被压得有点驼了，再加上她脾气暴躁，一面干活一面唠叨，所以她就算把家里所有的活都揽了，也无法讨得妈妈的欢心。
　　 和姐姐相比，我的生活轻松许多。有时候，我都感觉自已乖巧得有点阴险。在妈妈絮絮叨叨地谈论她的过往时，姐姐通常会不停地反驳她，说她老调常弹。我则安安静静地听，假装第一次听到那样的新奇。妈妈很满意我的态度。这态度决定了我俩在家里的地位。
　　 每每有客人来时，妈妈会拉着我，在客人面前介绍：这是老二，啥活都不会干，尽想着念书。喏，这墙上都是她的奖状。说着，满脸得意地看着来人。
　　 客人通常会夸奖一通，说我又漂亮又伶俐。我便堂而皇之地坐在客厅里，满脸害羞而高兴地听着她们的谈话。
　　 这时候的姐姐，便屋里屋外地忙。挑水，抱柴火，蹲在灶糛前煮饭炒菜，头发上沾着几点草屑。她不言不语，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只在经过客人面前时，妈妈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这是我大女儿。
　　 姐姐的木履，是很珍惜的，轻意不拿出来穿。只等到赶集日的时候，洗了澡，换上干净的白衬衫和黑裤子，和一帮同龄的姐妹去赶集。这个时候的姐姐，似乎才找回属于她的青春。有一天，她和妈妈把里屋门关上，在里面神秘地低声说着什么，等她走出来时，那脸上出现了一抹红，羞涩的表情让我觉得眼前一亮。
　　 那抹红，多像妖艳的桃花！
　　 这抹红经常出现的时候，是在那个男人到我们家作客的那段时间。
　　 哥哥从外面打工回来时，带来一个朋友。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子精瘦，肤色白晰，一头短发经常抹着喷香的摩丝。他非常健谈，初次见面，就把大家逗得哈哈笑。
　　 姐姐也含着笑，定定地看着他，脸上出现了两抹桃红，眼里闪过一些让人不易察觉的东西。
　　 那段时间，我惊异于姐姐的改变。她不再发火了，每天把自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放了学，便忙忙跑回家，不停地走进走出干活，木履的叩叩声，响在家里各个角落。经过年轻人身边时，姐姐会低下头盯着自已的脚尖，嘴角边隐隐露着羞涩的笑。
　　 穿着木履的姐姐，便有了一些成熟女性的魅力，叩叩的声音，悄无声息地拉拢年轻人的目光。但姐姐却很少跟年轻哥哥说话。她一直是不苟言笑的。
　　 也许太在意一个人，才会在他面前变得拘谨。而这个道理，直到我十八岁才明白。我奇怪姐姐为什么不能轻松自在地和那个年轻人聊天？为什么一说话就脸红，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像个疯丫头一样，缠着那个年轻哥哥，无拘无束地和他谈天说笑。姐姐不在家的时候，我甚至偷了她的木履，用凤仙花染红了指甲，一扭一扭地在院里招摇，年轻哥哥便看着我嘻嘻地笑。
　　 我无法说这不是一种虚荣。也许在赞扬声中长大的我，无法忍受别人的目光不落在我身上，就如《飘》中的斯嘉丽，总以为自已才是生活的宠儿，理所应当地收获所有宠爱。而姐姐的失落，那时的我不懂，年轻哥哥也不懂。
　　 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姐姐会说：“他的衣服又没洗，就那么挂在横杠上。叶子，你说我该帮他洗吗？停了停又说，还是洗吧，挂那里都发馊了，晚上没有得换。”于是满脸通红地在盆里搓着他的衣服，搓得那么认真，那么入神。一件白衬衫在她手里好像一块珍贵的玉。
　　 有时候，她做着活，嘴里喃喃地说：“昨晚我听到他说梦话了，好像在骂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天天和哥哥出去，是去哪里玩呢？”
　　 我没有回答她，她似乎也不需要我回答，就那么恍惚着。
　　 有一天，妈妈愤愤不平地说：“来别人家里作客，自已衣服也不洗，吃饱了丢下碗就走！你哥也真是，尽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满脸痞气，也不知道都干了什么坏事！”
　　 姐姐听了，不言不语地转过身。
　　 有时候半夜醒来，听到笔尖掠过纸面的沙沙声，睁眼一看，姐姐还坐在灯下做着功课，头低低地垂着，睫毛在昏黄的灯下一闪一闪。
　　 她一直都很勤快，很爱学习，但那段时间，勤快得有点反常。凌晨一点，她还在写着什么。寂静的院里，只有虫子的叽叽声和夜鸟偶尔的呢喃低语。
　　 又过了好久，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从屋后渐渐走来，期间还有哥哥和年轻人的几句谈话。一会儿，脚步声经过我们的房门前，姐姐放下手中的笔，紧张地把头转向门那边，满脸通红，似乎咽了口唾沫，才艰难地说出一句：“回来啦？”
　　 年轻人低低地应了一声：“嗯，还没睡呀？”
　　 “没呢。”姐姐回道，整个人忽然轻松了许多，满足地吁了一口气，收拾好桌前散乱的书本，躺在床上睡了，均匀的鼻息轻轻地响起。
　　 多年以后，当我苦苦等着一个人时，才知道姐姐那时的心情。她在等他，只为一句话，只为确定他的存在。等不到，那颗心就一直在空中飘着，没有依靠，空落落的。
　　 两个月后，妈妈当面和年轻人谈了一次，话里话外，让他自觉些，家里本就忙不过来，还得分出精力照顾他。以后他的衣服，自已洗，吃完了饭，碗得收拾一下。别的，也没啥好说了，吃点饭，咱家也不收什伙食费。
　　 年轻人听了，脸色讪讪的很不好看，从那以后，话也少了。终于有一天早上，他收拾了自已的几件衣服，不告而别。
　　 他走后，哥哥一脸不屑地说，走就走吧，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路上认识的，非说要同我一起回家，我怀疑他欠了别人债，不敢回家呢。
　　 听了哥哥的话，我对年轻人的好感一下子不见了。只有姐姐转过身，偷偷地抬手抹了下眼角。晚上醒来，看到她的枕头湿了一块。
　　 姐姐变了，变得沉默。她的木履，被塞在床底下，只在赶集日才拿出来洗洗，叩叩地敲着同姐妹们一起上街。虽然她在笑，可是我分明看到了她的魂不守舍。
　　 六月底，妈妈把姐姐叫到客厅，平静地说：“大丫，咱家穷你也晓得，不能同时送你俩上学了。你是姐姐，你得让着妹妹，咱就不读了啊？”看了一眼姐姐的脸色，又犹豫着说。“你要是不愿意，妈再去想想办法。”
　　 姐姐听了，抿着嘴不语，跑到里屋呆了一阵，红着眼走出来说：“妈，我想好了，我不读书了，妹妹成绩好，让她念吧。您不也说了吗，当了一辈子睁眼瞎，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姐姐说完，扛上一柄锄头，失魂落魄地套上她的木履，一步一摇地往地里走去。那微微弓着的背，和迟滞的脚步，让妈妈老泪纵横。似乎在那一刻，她才想起对大女儿的亏欠。
　　 姐姐的木履敲在黄土路上，叩叩的声音有些沉闷，那沉闷的声音就那样慢慢走远，远得像天边的孤雁。
　　 姐姐走了，南下打工。当汽车喷出一股浓烟，嘶哑着嗓音绝尘离去，我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姐姐的木履留给了我，我却没有再穿过。姐姐穿着木履的背影，戳痛了我的心，我不忍听那一串叩叩的声音。它像一把钉子，钉得我千疮百孔。
　　 妈妈把木履劈成两半，扔到了灶糛里，火苗呼拉一下舔上木履，渐渐把它吞没，变成一块火红的炭。日子也在跳动的火光中流走。
　　 时间的年轮不停地旋转，一些在特定年代流行的东西，也随着潮流那股风，一下子吹远。木履稍显沉闷的声音，被高跟鞋清脆的叩叩声替代。穿上高跟鞋，女人的妖娆被发挥到了极致，谁也不屑再去穿那沉重的木履。
　　 姐姐从大城市里回来时，脚下蹬了一双黑色高跟鞋，穿一件短袖上衣和超短迷你裙，看起来精致无比，充满了女人味。只是午夜梦回时，我还是想起，静静的乡间小路上，穿着木履、伴着鸟鸣走来的十六岁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