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 卢婆婆(散文)
1、
在我出生的前一年,父亲的单位,搬到在泰安下边的一个小镇子里。
当时一大单位的人搬过去,分住在解放前遗留下来的的几个旧院子里。院子很大,据说这里曾出过有名的读书人,爱国的民族人士。有的在解放前离开了,说是去了美国,或者是去了台湾,也有的说是去了别的大城市。
我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大院里,大院被拆成了七八家住户,被当作宿舍分住。大院分为正院,还有东西两院,正中是一条笔直的甬道把大院分隔两旁。院内也有着砖雕,雕檐,还有雕镂的门窗,漂亮的石碑,还有旧的栏杆,还有旧碑的痕迹。
父亲当时恰好被分到了正屋居住,我记得那会儿门前有棵石榴树,还有一块大大的碑被推倒在地,泥土里深陷着赑屃。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是只乌龟。我经常坐在上面玩耍,用大石碑当桌子写作业。
院子两旁的房子也非常大,居住的都是爸妈单位同事。院里养着鸡,养着猫。我记得董叔家的公鸡养得好,不舍得宰杀,最后长得油光光的,个子也非常高,很少见的品种。
两岁的时候,我经常在院子里玩。那天刚吃完饭,嘴上还沾着米粒,我一人去看院里的小花猫。大公鸡跟在了我的后面,它盯上了我嘴巴上的米粒,满院子里追着我跑,后来盯着我开档的裤裤,追着啄我的屁屁。
我满院子里奔跑,哇哇地大哭,从前院跑到后院,又从后院跑到前院。大公鸡不肯放弃,只盯着我不放。我用上吃奶的气奔跑,一路叫着“妈妈呀……”
忽得跳出了一个脏兮兮的老太太,疯疯癫癫地拿着一根当做拐杖的树枝子,冲着公鸡敲打起来。鸡被吓跑了,董叔也出来了,对着老太太破口大骂。
老太太姓卢,她每天都会在我们大院门口向里张望。她住在车站前的一个小屋子里,经常到市场去捡菜,到地里拾点粮食。
院子里的住户出来了,很多都看到我奔跑的情形,七嘴八舌地说董叔:“公鸡伤了很多人了,也不管管。孩子要是受伤了怎办?”董叔被说得不好意思,他抱着公鸡进了屋。
我的爸爸妈妈出来了,扶住老太太,让她进屋喝水。她却走到我的跟前,用手抚我的脸,说:“丫丫长得真俊,真象我侄子小时候!”她又回头看了眼爸爸,欢喜地说:“我天天能看到你在屋里读书,你还是喜欢写字,我看着真高兴呀!”说完一边笑着一边往外走,又一边欢喜地抹着眼泪一边回头看,示意我们回去吧。
这话说得大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愣在了那里。
2、
再次见到她,爸爸妈妈让我称她卢婆婆。
她经常地偷偷来看我,每次都欢喜地象个孩子。三岁,我开始上幼儿园,每天早上院里的梁阿姨领我去上学,下午再领我回家。而上学放学的路上,我都能看到卢婆婆跟在我的身后,目送我进了幼儿园或是进了家。
她拄着用树枝改做的拐杖,一路远远地看我进了幼儿园。阳光好的时候,她会隔着幼儿园的大门栏杆看我,我会跑到门口,冲她招手。她会伸进手来,递给我一朵花,或是一块萝卜,有时还会是红红的山果。
幼儿园的阿姨们发现了,会呵斥她是个疯子,她不生气,冲着阿姨们嘻嘻地笑,又冲我乐呵呵地挥挥手,让我去玩。
小孩子是最能看出大人的喜欢,我能感受到她喜欢我,对我的爱。她总是把不舍得吃的东西给我送来,虽然这些东西在阿姨眼里会是很脏的。她每次从口袋里掏出东西,都是包在一块绣了花的手绢里,她会把自己的手使劲擦下,然后拿出来给我。当看到我塞进嘴里,吃得香甜的时候,她会高兴地象个孩子。那时的我,也会拍着手冲着她咯咯地笑。
她对我说:“丫头,叫我婆婆,姑婆婆……”
我用童音,清脆地唤她:“卢婆婆……”
我听大人们说,她叫卢婆婆。原来是卢家出阁的的姑娘,她的家原来就在我们现在住的大院,而我们住的正屋是当初他哥哥住的位置。解放前,她哥哥一家迁走了,有人说去了美国,有人说去了台湾。
卢婆婆因为结了婚,留在了这里。她的成分不好,婆家人因此受到了牵连,于是对她非常不好。后来有人说总是挨打挨骂的她,脑袋出了问题。
爸爸妈妈刚搬来的时候,她看到了父亲,想起了当年哥哥孩子的模样,以为是侄子回来了,高兴的不得了。可是,她知道自己的成分不好,会牵连其他人的,于是一直偷偷地看,看到爸爸妈妈过得好她就开心,一直到有了我,就偷偷去看我。于是每次来,都会偷偷塞东西给我。
“卢婆婆……”我拍着手唤她。她拍着手高兴地喊我:“丫头……”又哭又笑,高兴极了。
3、
五岁,我上了小学。当时的我在班里是最小的,个子最矮。学校的条件极差,一个大大的教室,几张破破的长桌,凳子得自己从家里带来。
班里有十几岁的,也有五六岁的,各个年龄段都有。那时候,老舅没有孩子,经常从外地给我买漂亮的鞋子或是好看的发夹。有天我穿了双红皮鞋上学,一进学校孩子们围着就笑了起来。
小镇子的孩子朴实,没见过这样亮亮的鞋子,又听到我走起路来“啪啪”地响。于是大点的孩子带着小孩子,放学路上围住了我,拍手而唱:“小皮鞋,嘎嘎地响,红颜色,小洋妞……”
那个时候,孩子们放学是结伴而行,家长极少接送。我站在人圈里,想跑出去,大家围着不让跑,都哄笑着,围着我转。我推推这个,推不动,又想从他们胳膊下钻出来,可是他们又故意压低了身子,不让我出去。我站在中间,哭了起来。大家更觉得好玩了,笑声更大了。
忽然一声大吼:“打死你们这群坏小子……”一个苍老的身影冲了过来,原来是卢婆婆,她用拐杖去打那些孩子,孩子们嗷嗷地叫着闪开,有的还叫着爸爸妈妈。我哭着往家跑去,我听到身后婆婆叫我:“乖丫头,不要哭,婆婆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第二天上学,我看到婆婆在门口等我。我看到她怯怯的眼神,怯怯的身影,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有几道伤痕。听同学说,昨天她打了人家孩子,有个孩子的爸爸打了她几巴掌,骂她是疯子。
我走到她面前,她脸上绽开了笑容,她说:“丫头,你没事吧……”
我轻轻捧起她的脸,我不懂得什么叫爱,但是我知道,她是疼我的。我看到她伤成这样,也会流眼泪。我问:“婆婆,你疼吗?”
卢婆婆笑了,她从怀里掏出了一把花生,塞到我手里:“乖,丫头,我刚从地里扒拉出来,洗干净了,你吃你吃,新鲜的……婆婆没事,婆婆怕你受伤了……去上课吧,老师看到我不好……”
4、
最初,爸爸妈妈看她疯疯癫癫地,总怕她伤了我,让我躲着她。可是看到她每天都跟着我,又跟到学校。放学的时候又等着我,一直送我到家门口。
家里的窗台上,也会经常收到她去地里捡到的东西。她自己不舍得吃,就悄悄放到我们家的窗前。
有次她来放东西,被爸爸追到了门口。她拉着爸爸说:“我知道你和从前一样爱写字,和从前一样过得好,娶了漂亮的媳妇,生了可爱的丫头,我真是高兴。我自己命不好,老是牵连到别人,只想远远地,看着你们过得好,就成了……”
那年临近八月十五了,她一直在门口转来转去。爸爸妈妈叫她进来,她摆摆手,说想在这旧院子里寻找从前的感觉。她看到了虽然我们住得比从前小了很多,看到了卢家的房子少了很多,可是,只要爸爸妈妈感觉幸福就足够了。
快走的时候,她不好意思地说,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是她小时候种的,问爸爸能不能送她一个石榴呢,她想念她小时候的味道。
那时什么东西都很稀缺,院子里的东西,是公家的财物,石榴树上的石榴,在过节的时候,也是一家分了一个。爸爸赶紧把那个石榴拿了出来给她,她眼睛里含着泪,说:“好孩子,我知道你会疼姑的。姑知道,姑没给自己的孩子带来幸福,他们都怨着我呢。可是姑就是想你的爷爷奶奶,却没有好东西孝敬……”
她把石榴包在了绣花的手帕上,又藏在了怀里,然后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第二天有人说,是谁呀,把那么好的石榴放在了卢家的坟头上。
5、
六岁的时候,爸爸妈妈的单位,要迁到济南。
快要离开这个小镇子了,那天放学回家,我跑到卢婆婆的面前,对她说:“我们要走了,婆婆你也跟我去好吗?”
卢婆婆抹着眼泪说:“丫头,婆婆的命不好,不能连累你。我也去过济南,也去过青岛,去洋学堂看过我的哥哥,也就是你爷爷……你爷爷走时也问过我,要不要跟着他走,可是我不能离开,我有一大家子……我连累了他们,他们恨我,可是我不能丢下他们……”
小小的我不懂得,有些分别,就是永别。我以为我还会看到卢婆婆,听爸爸妈妈聊起泉城,也会憧憬着大城市的生活。
“婆婆会看着这个家,也会等着你们再回来……”
火车的鸣笛声里,我趴在车窗上大哭,婆婆一路追着我们,一路蹒跚着跟着火车,冲着我们挥手,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是那么的醒目。
多少年后,我一直记着,这样的一幅图画。一直到了,我有了自己的儿子,慢慢变老,内心的柔软一直存在。那个疼过我,爱过我的,我称作婆婆的人,是卢婆婆。
听说我们走后不久,她坐在卢家大院里的石榴树下,悄悄地离去了。
作者这篇散文在艺术上也很有特点,一是语言朴实无华,娓娓道来,如同叙说家事,让我想起了朱自清的散文《背影》的语言特点。在朴实的叙述中,让读者感受到真情。二是注重细节描写。总看你读书写字,送东西给我吃,偷着往窗台放好吃的、要石榴放在父母坟上。一路追着火车跑。等等这些细节,真是催人泪下,让人深受感动。
一个建议:最后一段,我觉得有点多余,是不是可以去掉?(可以参考,不一定对啊),我觉得作者已经把卢婆婆的爱,不舍,表达的已经很到位,再继续写,就有点重复了。
非常非常感谢,呵,祝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