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飞雪登罕山
罕山峰顶,隐约地出现在眼前了。我和妻登上相邻的这座山顶,蔚为壮观的景象就出现在眼前了。
天空笼罩着铅墨似的乌云,在头顶上急剧地翻滚,呼啸的寒风舞动着漫天的雪花,肆虐着将山坡上结了冰霜的枯草压制倒地。四周除了山还是山,在群山包围之中,感觉如临军阵,阴沉森严,令人徒生怯意。我们一路前行,目标就是罕山。为了完成最后一段路程,在这里稍事休息,准备作最后的冲刺。
巍峨的罕山,昂首挺立,好似凌空飞来。浩瀚苍穹之下,阳光和乌云不时地切换着统治者的角色,山峰随之变幻着色彩:阴霾中的土黄,薄雾里的灰朦,黑云下的黯淡,风雪中的朦胧,罕山披上了神秘的外衣。
忽然,一缕阳光破云而出,灿烂如金,万山好似奔马突止,定格在令人充满想象的瞬间。于是,一种苍凉雄伟、粗犷冷峻的凝重的画面展现在我面前。它去掉夏日里的绿衣盛装,赤裸着苍黄的肌体,挺立着坚实的脊骨,展现着原本质朴的面目,赤裸的罕山顶天立地,巍峨突起。令她怀抱中的万物是多么地渺小和无谓。
站在深邃的苍天之下,立在大山的胸膛之上,听着撼天动地的风吼,环顾群峰犹如大海涌起的万顷波涛,处在这般天地间的我,早已被这天造地设的大罕山所融化了。在如此壮观的大自然之中,谈自己的任何感受、思想都已算不上什么了。如是,如此。
冰天雪地,气温已近零下三十度。我和妻喘着气,忍受着堕指裂肤般的寒冷,俩人睫毛结霜,表情木然,颇有艰难之状。冲锋衣虽能御寒,裸露的面颊却倍受摧残,好似冰霜刺骨侵肌,疼痛难捱。罕山的冬天会给我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攀登山峰,从来都是勇敢者的一种挑战。通过都攀爬,挑战高度,挑战险境,挑战严寒,最终就是挑战自我。挑战自己的意志,挑战自己的耐力,挑战自己身体的终极底线,最后战胜的就是自我。也只有首先战胜了自己内心的怯弱和发挥出自己身体的最大潜力,才能最后攀上高峰,才能站到高峰之巅。人们在攀山之中,得到的不仅仅是一种登上高峰之后的喜悦,这一过程对登山者是一次思想上的洗涤,心灵上的重塑,登山实在是具有哲学意味的一种实践活动。
天气奇寒无比,未能减少我半分攀爬上山的意志。如妻所评:一说要上罕山,就像打了鸡血;进了山,眼睛放绿光了,就像回到山里的狼,亢奋着呢!
事实上,我是很兴奋,有种回到当年做知青在这一带活动的曾相识的熟悉感。曾经与大山为伴,有过风虐雪饕的生活,如烟往事,历历在目,我的身在现实中的故地,心却飞回到难忘的峥嵘岁月;往事和现实的更迭,此时与彼时的交错,恍如庄周梦蝶,思维已乱,是今,是昨?如梦,如幻。
弥漫的风雪之下,朦胧的景色之中,体会罕山宏伟阔大,尤感自身渺小卑微;咀嚼古人的山仁水智,领略上苍的鬼斧神工,不知不觉间,身已处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境地。一路艰难跋涉,竟未察觉在连绵不断的大山之间,只有我和妻在空阔寂寥中艰难跋涉。偶见灌木丛中野鸡惊起,拍翅而去,更显四周冷寂。令我惊喜的是,一只雄鹰展翼盘旋,翱翔空中,如伴如随,同向同行。
心系罕山,由来已久。夏日来过罕山,因故未攀登,就带遗憾离去,心中便埋下了愿望。令我惊喜的是,很快因扎木苏大叔的再一次邀请,愿望将要实现。临行前,二人精心地做了计划和准备。考虑是去深山老林,专门购置了户外装备:登山鞋、冲锋衣,背囊、水壶、手电、指北针,各种户外用品一应俱全。为应付意外,特意带上了一把锋利的猎刀。事实上,为了适应野外运动,平日里就做徒步行走锻炼,以提高身体素质。在爬罕山的头一天,我和妻在一片树林密布的山峦中进行了适应性爬山,以检验我们的装具和准备是否有不妥之处。我们可谓是有备而来。现在,终于来了!
早晨,天气阴沉沉的。我和妻坐着格日勒妹妹的儿子图格木乐的三轮摩托车,行驶在进入高格斯台国家保护区的坎坷山路上。在冰天雪地之中,已经饱受一路的寒冷和颠簸。好在木乐是生活在大山里的孩子,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和变幻莫测的天气,在崎岖复杂的山路上,他将三轮车开得如同行驶在风浪里的帆船,随着发动机的怒吼,竟然将车子开到无路可行的境地才停下来。木乐指着远处的山峰告诉我:“一直向上走,翻过那些山坡就看见罕山主峰了!”
我和妻开始上山,映入眼帘中的是舒缓的山坡,一条布满石头的路,逶迤而去。路旁齐腰深的草丛,枯黄而又茂密。即便是在如此严寒的冬日里,你依然可以想象得到,在春夏之际,这里会是怎样的充满绿色生机的情景。但是眼下,这里的一切都是以黄色为主要色调了。山峦,裸露出黄褐色的土地;黑灰色的岩石,还原着自己粗犷的面目。
沿山,走过一段缓缓上升的路途,山势越来越陡峭,山体越发凝重,山色越发地黑暗,眼前已是令人惊骇和险恶的景象。
寒风越发地猛烈,天地间充塞的都是呼呼作响的风,引得万树丛中的林涛声一波接着一波地涌来。大风气势异常,狂吞寰宇,席卷万物,眼前的大山都像是在它的簇拥下迎面压来,令人惶恐。浪山涛峰之间,两个人如蚁而行,渺小孤零,无力无助。
我担心妻会被大风的暴虐所吓倒,也疑虑她能否挺得住寒冷和劳累。在如此环境下爬山,是她从未经历过的。这里距南面的天山镇不过百公里,高度差竟有千米之多。爬过几个山头,她已气喘吁吁,显然她的肺活量不适应眼下的环境。寒风将她的脸冻得通红,神情已呈疲惫之像。看着她向上行走的动作越来越缓慢,甚至情绪开始急躁,我担心她不能到达山顶,几次询问她是否能坚持下去?我已做好打算,若她不能坚持下去,就立即回返。还好,她竟撑住了。
罕山峰顶,黑云密布;瞭望塔,若隐若现。风雪迷离中,通往山上的路依稀可见。路旁,树林阵列,素裹银装;树干傲然挺秀,树枝洁白晶莹,雾凇如琼花玉砌,在灰蒙的天色中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环顾四下,已然是玉的乾坤、银的世界了。
好了,我们休息了一刻钟。现在,俩人顶着狂风,向罕山峰顶迈进
乌云紧随身畔,随风作态。或洒铅泼墨,黑云压顶;或露狰狞面目,乱云翻卷;或作一团轻雾,袅袅而去。狂使本性,极尽其能,宣告着——我,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们不去理睬这变化多端的云和无休止的风。蓦然回首,却见刚才还挺立在我们面前的大山,已在脚下了。惊喜中却见数不尽的山峰纵横交错,层峰累累。如波涛奔腾,似巨浪排空,各呈奇状,各显雄姿。如战舰破浪,如剑戟刺云,如银铸屏风,如宝鼎擎天。雄伟、浩翰、瑰丽、神奇!壮观的罕山,映入眼帘,令人精神振奋,心中豁然开朗,不由地发出慨叹。
说起罕山,我对它的认识还有一个积累、渐进的过程。
罕山,亦称“罕乌拉山”。 海拔1531米,是阿鲁科尔沁旗境内最著名的山峰。在蒙语中:“罕”是皇帝的意思,《元朝秘史》开篇就有“成吉思合罕……”之语,虽是用汉字标音,旁译注明,意即“皇帝”。乌拉,即大山之意。罕山意为“皇帝之山”了。
从阿鲁科尔沁旗的天山镇北行150公里,即达高格斯台罕乌拉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大门。当地牧民俗称的“罕山”就坐落在保护区之中。我从阿胡图荣阿的《阿鲁科尔沁三百年》一书得知,坐落在阿鲁科尔沁旗北部的这座著名的山峰,是叫做“大海勒坎山”。作者认为“高格斯台罕乌拉”的称呼是对“大海勒坎山”的误称。传说以前祭祀这座山,用了一个温都尔呼的活人作了祭品,故亦称“温都尔呼罕山”。今天我们所攀登的正是这座“罕山”——大海勒坎山。
最早知道罕山是在1976年。我们一批从沈阳来的知青在阿鲁科尔沁草原上插队,听说在我们居住的北面,有个叫做“罕山林场的地方”,这个“罕山”就是我现在攀登的罕山。不久,发生了一件将知青和罕山连在一起的事情,令我记忆深刻。那是严冬里的一个夜晚,大队接到公社的电话通知,说是罕山失火,要知青民兵立即进山灭火。于是这些十八九岁的知青纷纷写下了“决心书”,带着满腔热情,在黑暗中爬上了卡车。我手里攥着一把大家书写的“誓言”,心里便有了对罕山的猜想,它到底是怎样的一座山呢?
随着时间的逝去,对这座大山的怀念并没有半点减少,并逐渐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
罕山,是一个曾经哺育、繁衍过许多游牧民族的古老之地,就像一块承载着历史荣耀的纪念章,挂在蜿蜒几千公里的大兴安岭的最南端。它东临科尔沁草原,北靠大兴安岭,西依蒙古高原,南濒古老的西拉木伦河,优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锦绣河山。它美丽而富饶、神奇又神秘,如果你静下心来,打开它的历史画卷,你会看到包括罕山在内的这一片神奇的土地,曾经创造了中国北方古代文明的奇迹,这是一片印记着历史足迹的宝地。
上溯五六千年前,这里就诞生了农业文明的曙光。在赤峰发现的“红山文化”遗存,是在中国已知出现最早的文明。发掘出土的大批造型生动别致的玉器,反映出中国北方地区新石器时代的文化是多么地光辉灿烂。精致的玉猪龙,使得赤峰摘取了“中华玉龙之乡”的桂冠。与“胡服骑射”、“秦开质胡”等典故相关的“东胡”,就是最早生活在科尔沁草原上的民族之一。公元206年,东胡被匈奴王冒顿单于打败而被迫北上,在乌桓山下定居下来。这个乌桓山就是今天阿鲁尔沁旗的罕山一带。据张穆《蒙古游牧记》记载:乌丸山——公元前三世纪末,东胡为匈奴所破,残部退居乌桓山,成为后来的乌桓人。乌桓山即乌丸山。后来,从东胡分出的一支部落——鲜卑,在西拉木伦河和洮儿河一带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东汉恒帝时,势力渐于强盛,至两晋南北朝,已有慕容、乞伏、秃发、宇文、拓跋等部。在史称“五胡十六国”时期,鲜卑部落的慕容氏和鲜卑拓跋氏进入中原,建立政权。而不能不提到是,曾经有一个十分强大但最终又在历史长河中神秘消失掉的契丹国,同样是兴起于大兴安岭南麓脚下的西拉木伦河和老哈河流域。在当年被称作“潢河”的西拉木伦河旁,就是现在的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巴林左旗的林东镇南郊,契丹人修建了临潢府,在辽代称上京。这便是辽国早期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中心了。这里故称“契丹祖庭”之地。在罕苏木苏木,当年青年点院落的东面约三十多里,有座昂嘎拉朝格图山,也称作“裂缝山”。在1992年就曾发现了辽代宰相耶律羽之的陵墓,而我们青年点所处的那一片草原,据说曾是古战场呢!到了明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成吉思汗二弟哈布图哈萨尔的第十五代孙昆都伦岱青率阿鲁科尔沁部迁居今阿鲁科尔沁之地,自此,阿鲁科尔沁之名流传至今。
罕山,广袤的沃土,孕育万物,造化大千;壮丽的河山,承载历史,容纳古今。这里人杰地灵,汇聚千古英雄,演绎着动人的史诗,勾勒着气吞山河的壮丽画卷。这是一片令人赞叹的神奇土地!
罕山是美丽的,四季轮替,各有不同之美。春夏里的漫山绿色,点缀着百花的万紫千红;如茵似毯的草地,流淌着清澈的山泉小溪;林海松涛,千山一碧;鸟语花香,风光无限。若在金秋十月,天高气爽,鸿雁南飞,枫叶似火,霜林叠翠。在如此仙境中,走兽游荡于山水之间,飞禽翱翔在蓝天之上,好一幅仙境美景,真是美不胜收,令人为之而倾倒。
但是,我更喜爱冬日的罕山。在严冬的淫威之下,在寒风的肆虐之中,你若敢于见识它的真面目,必得与风雪严寒进行一番较量,须得经过一番艰苦的攀爬,你方能看到它原本的真面目,才会领悟它的胸怀之宽广,秉性之淳朴,品德之高尚。这是未亲临者所不能理解到的。
我和妻终于到达了大海勒坎山的峰顶,看见了竖立着三叉戟长矛,悬挂着许多蓝色哈达的大敖包。据说以前在敖包前面有一间石头小庙,里面供奉着一个骑着花鹿的白胡子老头,他就是大海勒坎山的山神。阿鲁科尔沁旗祭大海勒坎敖包时,历任旗札萨克执政诺颜都要亲临参与。每年农历七月初八,在罕苏木庙会之后,札萨克(旗长)等官员和喇嘛以及众多信徒来到这里贡献祭品,祭祀叩首。然后在山下的苏吉河畔,查布山嘴的地方举行隆重的那达慕。在今天,届时依旧会看到人山人海的盛大祭祀场面。
有关敖包的传说,在八月份来到阿鲁科尔沁草原时,扎木苏大叔给我讲过。他说,敖包在立堆时,要将一个活人放在里面,充当敖包的“守护神”,只是象征性地往这个人身上放些土,这个人就立即骑上早已准备好的马跑掉了……,我查阅了《阿鲁科尔沁三百年》一书,从中印证了扎木苏大叔的话。不过,这个充当“神灵”的人在出走之后,要在离家21天或49天以后方能回家,他从此终身免除徭役赋税,并且成了不受法律约束的“自由人”。
格日勒妹妹和我说起大海勒坎山上的这座敖包,就更有一种神秘色彩的传说。她说,敖包前面的小方洞,直通里面,有一条大蟒蛇住在那里,有时会伸出头来四下张望。我在这座敖包前仔细地看过,的确有小方洞的,可没看到大蟒蛇。大概它是冬眠去了。看着这座敖包,想起了“敖包相会”的歌。这首歌曲曾是我中学时代最喜欢,也是流传最广泛的一首情歌。当年不曾想到,真的有一天我会来到有敖包的地方,并会如此钟情于这片土地。
罕山里更多的是受到国家保护的动物。据说古时,这里活动着盘羊,猞猁、老虎以及豹。可以想象,这里当时是怎样的一幅原始的自然景象。就是在罕山脚下的草原上,同样也生活着无数的野生动物。不说古时,就是刚解放后,这里的黄羊多得不可言状。在五十年代,曾有过一次猎捕到一万只黄羊的记录,其场面之壮观,非语言所能表述。
如今罕山是动物们的栖息的天堂,但是种类和数量已无法和古时相比。人类在自身的发展中却在一步步地挤压着动物们的生存空间,以致剥夺了它们的生命。现在人们意识到,为了自己也要保护这些动物们了,罕山便成了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了。飞禽走兽终于有了自己的快乐家园。
此刻,站在罕山之巅,恍如天穹压落,似有云雾擦肩。极目远眺,苍山如海,层峰重叠,如同山水墨画,尽显雄姿百态:有的轻墨淡染,柔和如纱;有的似着丹青妙笔,浚淡的线条起伏逶迤,整座山飘逸曼舞在空中了。你若稍移脚步,立刻景色迥异。或见云缠雾绕,山色空荡,虚幻缥缈,如同蓬莱仙界;或见银装素裹,倚天怀抱,如舰如帆,正在破浪驶来。罕山的冬日之美,如画如幻。令我惊讶,赞叹,感动不已。
寒风,依旧肆虐;飞雪仍在漫舞。山上没有手机讯号,我不能和木乐取得联系。回到自然保护区的大门要有十七公里的山路,没了木乐的车,现在须得是靠自己的双腿来完成这一段路程。现在,饥寒交迫,好在敖包附近有一处护林员居住的房屋,在那里稍作停顿,二人冒着风雪朝山下走去。
顺山势而下,犹如天降之途,宛若乘风驾云,翩然似白云黄鹄。眼前,归途迷茫,身后,松涛阵阵。虽是严寒有加,风雪依旧,经受一日艰难险阻,领教百般困难,心里早已安然。
回头望去,挺立着无数的玉树琼枝,飘着漫天洁白的雪花,罕山身影已经模糊。忽然想起宋朝诗人张元那首诗:五丁仗剑决云霓,直取天河下帝畿。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是呀,这漫天的飞雪不正是罕山舞动的银袍,它在准备着,为绿色春天的到来,在努力地呼唤!
大罕山,气势依旧恢宏,更加傲然地挺立在朔风飞雪之中了。
大哥文中有段经典的话,很喜欢。“往事如烟,历历在目,我的身在现实中的故地,心却飞回到难忘的峥嵘岁月;往事和现实的更迭,此时与彼时的交错,恍如庄周梦蝶,思维已乱,是今,是昨?如梦,如幻。”
大哥的这篇,让我认识了罕山。
问好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