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手绢(散文诗)
我还记得祖母额头上的皱纹,像沟壑纵横的山峦,深深浅浅,陈列在衰颓的肌肤之上。
她站在水井旁边烧冥币的时候,嘴角露出浅浅微笑。那时候的天空很蓝,成群洁白的鸭子踏着斜阳,扑打扑打地走过来。
她的手里拿着白色手绢,洗得发白的棉布,破碎的刺绣边缘。
后来,她经常拿这一方手帕擦眼角的泪。
成年后,我抚摸她的双手。冰凉刺骨的双手,只剩一层薄薄肌肤,可以嗅闻到手心里眼泪的气味。
幼年时候,我睡在她的身旁。静谧的夜里,听滂沱的大雨,经常是夏夜里的雨,闪电如一道豪光划过天际。
她睡在静谧的黑夜里,慈竹编织的凉席里散发浸骨的凉意,像水一样,流进我的身体里。她在我耳边说话,微弱的说话声,雷声在屋顶上,不经意间,从头顶上疾速掠过。
接下来,是一阵雨水哗啦啦地落下来,站在屋外的树木在雨里,不停地发出刷刷刷的响声。
我像一只猫,钻进她怀里的棉被里。
她说,云走路的时候,是有神仙在云上走。
我说,你能看见神仙,他们的脚下可以踩白云,我也要看。
她说,你不一定能够看见,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
晴朗的夜里,天上有星星。她拿一大把蒲扇,在我的头顶上扇风,蚊子在惨白蚊帐里飞来飞去。
我梦到一只肥猪,在深夜里啃我的脑袋。异常真实的梦境,我醒过来,不停地喊她。
她将我抱在怀里,嘴里咿咿呀呀地说话。
她的说话声里,低低唱着:“奶毛毛,瞌睡来,睡着好给你做话鞋(hai)。”
吃饱血液的蚊子停歇在蚊帐顶上,在她如水流淌的唱音里慢慢睡去。
天空晴朗的时候,我的鼻涕从鼻子流过嘴巴。她站在高地上看我,我用落满污垢的袖口去擦鼻涕。擦完后朝她笑,她在高地上捡柴,眉毛在栗子树底下,弯成一道闪亮的月牙。
雨后的山里长了松花菌,她把干净的菌子装进背篓里。我在灶后帮她加柴,她要把油盐酱醋洒进菌子的缝隙里。
我还是用袖口擦鼻涕,她伸手过来打我的手。傍晚后,晚霞落在大山里,各种颜色的蜻蜓在院子里飞。她去邻居家里的小商店里买手绢。
她把一方印染各种动物的花边手绢放在我的手心里,白底手绢上有大象、熊猫、狗、长颈鹿。
手绢像一朵美丽的鲜花,躺在我的手心里。
在那个时候,我爱它,如一件宝物。
我不愿意用这漂亮的手绢来擦鼻涕,它是我的宝贝,我想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没过几天,我就用它来大把大把地抹鼻涕。
我说,奶奶,你会和我活得一样长,我们会一起死去。
她用手捏着我的嘴唇,说,小孩子,不许乱说话。
我用我的零食喂养她养的黑狗和白狗,白狗的身上有雪白的毛,是我年幼时候喜欢的动物。它的梅花脚掌像一个婴儿的手指,在我的身上乱爬。扔下去的零食会被它一口吞下。
白狗死去的时候,是夏天。屋后面有机动车的引擎声。她把白狗的尸体埋进公路旁的竹林里,然后睡在木床上告诉我。
她说,白狗死了,我把它的头朝太阳出来的方向埋着。
她的话语,如绵绵春雨,我躺在凉席上掉眼泪,晶莹的泪水落在枕头上。
我没有说话,她也许不知道我在悄悄地哭。
后来,黑狗也死了,她把它和白狗埋在了一起。
后来,我不说死。在我成年之后,她经常说她要离开,她说她会在某天死去,也不会有人知道。
我像斥责犯错误的孩子一样斥责她,她不说话,一如当年年幼的我。
她站在开满美人蕉的院子前,拿着手绢擦眼角的泪。
她说,风把沙子吹进了眼睛。
我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闻到手绢里流淌的液体,是她和我身体里的水分,是一段如泉水一样的日子!
里面的感情很真挚,一点点往外流露,不汹涌,不热烈,确是这样才更能让人回味。
问好染雨丫头,感谢赐稿这里,再次期待你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