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老关
忽然想起老关,是因为突然碰到了一个活该遭人鄙夷的人。那人虽然是个乡人大主席团副主席,却跟老百姓两张皮,经常处处遭人鄙夷。
和那个经常遭人鄙夷的乡人大副主席一对比,很多人便觉出老关的可爱和铮铮铁骨,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
我记事的时候,老关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半大老汉了。他的头上没有一根毛发,脑门儿亮得能照见人的影子,整个头皮像一只刚出生的老鼠,肉嘟嘟的,惹得谁都想去摸上一把。
那时候,靠山村王家庄有座关帝庙,关帝爷的神像,已被红卫兵砸断了那只捋着长胡须的左手,持刀的右手还在,并且紧紧地攥着那把青龙偃月刀,刀头上的红缨虽然有些暗淡,却也在刀锋的映照下,折射出冷森森的光芒。
老关就住在关帝庙里,晚上睡在关帝爷神像前的供桌上。
那是一张长约八尺,宽不足三尺的黑漆供桌,紧挨着关帝爷神像的底座。供桌上有一卷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被褥,那卷被褥黑麻溜秋的,散发出一股汗酸脚臭味儿。紧挨着供桌西头的一条高板凳上,搭着几件同样是黑麻溜秋的衣裤。除此之外,庙里再没有能够吸引我们眼球的东西了,连口锅灶都没有,是个真正的无产者。
老关基本上不听任何人的使唤,只是做着他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他常做的活儿,就是修挖地边,把每一块地的地边都挖得见棱见线的。到了饭点儿了,就到任何一家农户吃上一顿。吃罢饭,用糙厚的手背,横着一抹嘴唇,扛上锄头就走。有时候,也有个别农户专约老关去家里喝上几盅。
老关酒量不大,但喜欢抿上几口,一喝酒,脑门儿显得更亮,远远望去,还有一片肉红色的光晕。
平常的时候,老关懒得说话,只在喝酒后才会絮絮叨叨地讲起往年打日本鬼子的故事。每当这个时候,我们这些小屁孩儿们也不再嫌弃他身上那股汗酸味了,像一群小猫小狗围在老关的膝前,听他讲述那些久远的战争故事……
老关讲得最多的战事,是砀山阻击战。我们这些小屁孩儿当然不晓得砀山在什么地方,只听他每每砀山砀山的讲着,听得多了,就记住了一个砀山阻击战。老关那个时候还只是个班长,同副班长赵有才一起,带着八名刚刚补充过来的新兵。这些新兵都还摸过枪,连枪栓都不会拉,就被紧急送到砀山前线。老关和赵有才只好手把手地教他们装弹、瞄准和击发。
老关说,那场战斗好生惨烈啊!战壕里堆满了日本鬼子和自己人的尸体,地下的泥土都被热血浸成了稀泥浆,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红泥窝。
老关看着身边那些战友一个个地倒下去了,便发了疯地操着那挺马克沁机关枪朝敌人疯狂地扫射,枪打热了,他就拖到战壕里,朝装水的盒子里撒一脬尿,然后又接着打。敌人为了干掉老关,竟然用两挺机关枪对准老关的阵地交叉扫射,打得老关前面的壕楞泥土飞溅。老关只好溜进战壕里朝弹夹里装填枪弹,等到对方停下来后,他又开始朝敌人“哒哒哒”地扫射……
砀山那一仗,老关那个班上只活下来老关一个人。转战台儿庄时,老关才知道,他们那个连才只剩下三个人,其中有一个还在后方医院养伤。就这样,老关被突击提拨为中尉连长,另外一个四川娃被提拨为副连长。
台儿庄大捷后,老关死活不肯再随部队转战其它地方。他找到团长王大炮,吵着闹着要回陕西丹凤养护老娘。王大炮是湖南人,也是个恋娘的孝子,便批准他先回家看看老娘。让他看罢老娘就归队,还许诺要给他个营长干干。老关得到批准后,毫不留恋地脱下军装,拨脚就走。等他七折八磨地回到丹凤时,老娘的坟头上已经长满了荒草。老关在老娘的坟上大哭了一场,准备回去找部队。走到靠山村时,老关不想再走了,就留在了靠山村五队,自己把自己安置在关帝庙里,那套被褥还是他从部队背回来的,也有人说是后来公社救济的被褥,反正已经脏得看不出布纱和颜色了。
老关虽然住在我们队上,却不肯落户在我们队上。他向队长张建奎表示说:一不要工分,二不要口粮,三不用派饭,哪里方便就在哪家吃。队长允诺了老关的要求,在社员大会上一说,社员们一直通过,老关就在我们队上吃起了百家饭。
老关虽然不要工分和口粮,却喜欢参加队上的社员会,喜欢了解上面的精神。但是,他却特别厌烦公社驻队干部老柯那张啰嗦嘴,嫌老柯讲话太啰嗦。每逢老柯开始讲话时,他便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说,柯半夜来了,我也该回去睡觉啰!
他一走,社员们便借机开溜,不到半小时,便走得只剩下刘保管员一个人了。等到老柯睁开眼睛一看,会场上只剩下他和刘保管员,老柯很是气愤,也很奇怪地问刘保管员:人呢?哪都走光了?你咋不走呢?刘保管员说:我得锁门啊,你没走,我咋锁门呢?
这之后,“柯半夜”的外号便在我们队上叫响了。
老柯听人当面喊他“柯半夜”,很是气愤!便问是谁给他取的外号?大家都说是老关给他取的。老柯听说是老关给他取的外号,便恹恹地不敢吭声儿了。
老柯驻队,吃的是派饭,派到哪一家,就在哪一家吃。队长张建套因为也不喜欢老柯,便专门捉弄老柯,在阳坡干活时,他却把饭派到阴坡,在阴坡干活时,又把饭派到阳坡。弄得老柯只有跑路的时间,没得吃饭和休息的时间。
老关就不一样了,哪儿方便在哪儿吃,吃罢饭后,找个地方倒头便睡,晚上收工后,随便在哪家吃上一顿,再回到关帝庙休息。后来,老柯被张队长捉弄得受不了了,便求着老关,让老关带他在就近的农户家吃饭。老关说,行,你得拿烟来孝敬老子,哪天没烟孝敬老子,老子就不带你了。老柯没法,只好每天揣着一包纸烟,到了歇伙时,便给老关递上一支烟,老关便带着老柯吃起了百家饭。
再后来,我从部队退伍回来时,听说老关去世了,是队上五十多户社员凑份子安葬的,葬礼办得很是风光。
我父亲说,安葬老关那年冬天,土地刚分到户,社员们念着老关的各种好处,便凑钱凑粮凑酒凑菜,为老关办了一个风光无限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