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往事】我与麻雀的故事(散文)
【一】雀之魂
前天回老家,母亲正在擀我爱吃的面条,见我回来了,满脸绽放笑容。父亲佝偻着日渐缩小的身躯坐在台阶上,晒着温暖的阳光,笑眯眯地看着我,剥着刚拔回来的鲜葱,准备做卤子用。
正跟爹妈搭话,里屋有奇怪的声音。母亲说:“是一只麻雀撞进家来,我跟你爹没力气捉它,你给处理了吧!”
“扑棱扑棱”的声音,让我想起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个老爷子为了纪念去世的老伴,将老伴的照片放进一只梳妆匣里,时不时拿出来,喝着小酒,跟老伴唠上几句,眼泪吧嗒,唏嘘再三,感念着老伴生前的点点滴滴,诉说着儿女们的喜怒哀乐......
有一天,正唠得动情,忽然听到盒子里直响,老爷子“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老婆子啊,我以前是打过你、骂过你,还偷过女人……可是,我一直把你当成唯一的老婆啊……你千万别吓唬我呀……”
老爷子这么一哭,还真就没动静了。老爷子心想:是不是老伴在里面闷得慌啊?就轻轻打开盒盖,“扑棱”,一道灰影从盒子里飞出,老爷子“啊哦”一声就倒在地上,大叫:“大龙、二龙,你妈飞了……”
后来才知道,是老爷子的小孙子捉了一只麻雀没地方放,发现家里有只盒子很漂亮,就将里面的照片倒掉,把麻雀放了进去。
麻雀是个不消停的精灵,它几乎没有静止的时候。据说,颈椎不好,吃上一些麻雀脖子就好了,原因就是麻雀的脖子转动的次数最多,最灵活。你把它放到匣子里,不扑腾才怪呢。
你看,当我靠近那只麻雀的时候,小家伙扑腾得更厉害了。遗憾的是,它被卡在窗玻璃与一块软泡沫纸之间,任是它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如果麻雀有泪,那一定泪落如雨,不过它“叽叽喳喳”的叫声可真是变了调儿,凄惶,绝望……
我伸手轻轻摁住,就是那么轻轻地一下,小家伙就动弹不得了。此时,麻雀是多么希望自己无比的强大啊?只有强大过对手,你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无边无际的强大的社会人生面前,我不就是一只小小的麻雀吗?
伸出另只手摸向麻雀,小东西就在我触摸到它的瞬间,竟然毫不留情、毫不怯懦地啄了我一口,我一激灵差点儿就放松了手。这正是,花儿再小,也有春天;一粒水珠,也要映射太阳的光辉;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也有生命的尊严。
麻雀在我手中,小脖子扑棱棱乱转,小眼睛滴溜溜乱转,小爪子急挠挠乱蹬。轻轻握着,嘿,毛茸茸,温吞吞的,肉乎乎的……
咦,我想起小时候捉到麻雀用黄泥包起来烧着吃的事情,端量着小家伙:可惜了,就这么一个,不解馋啊!
母亲说:“放了吧,这只鸟说不定上有老下有小呢?”父亲也说:“就是,你也不差那一口肉,它能进了咱家,说不定是有缘分呢?”
看看小麻雀,似乎眼睛里没有绝望,没有恐惧,而是哀求,而是牵挂。是啊,我不就是牵挂老爹老妈才回来的吗?我不是牵挂在外读书的女儿,才时常发个短信,看看女儿的QQ空间动向吗?
来到院子,听得隔壁平房上几只麻雀喳喳地叫着,看不清它们的表情,但我好像听懂了他们的心声,跟这只雀儿是一家的吧?
一抬胳膊,一松手,小家伙“呼”地一下就飞出去,落在那几只鸟儿中间,顿时,它们的叫声更响,更欢。
我分明看见,那只麻雀,跟其它的麻雀一起,朝着我的方向,不断地点着头……
过了不一会儿,锅里飘出了打卤面的清香……
【二】雀之灵
初中一年级的一天晚上,我玩耍回来,不幸撞在了“跑计划生育”的舅妈停在我家门口的自行车上,左眼肿得跟水蜜桃似的。医生说,得休学治疗。于是乎,我眼泪汪汪地离开了学习委员的职位,离开了貌美如花的同桌,也许,离开了我本来的生活轨迹……
休学期间,为了给家里增加一点收入,当生产队长的堂哥安排我看水稻苗。
稻粒撒在秧田里,对于麻雀来讲,绝对充满了诱惑。我的任务就是把这种诱惑扼杀在摇篮里。这样,我就可以每天给家里挣五个工分,我爹他们大人是十个工分,年终换算成钱就是五分钱或一毛钱,好年头可以是三四毛钱。
为此,我制作了一支弹弓,将我的手臂延长几十米,省得我声嘶力竭地呼叫。弹丸射过去,麻雀惊慌而逃,我就有一种成就感,仿佛我是广大村民的大救星,为之踌躇满志,为之想入非非……
就在我洋洋自得的时候,一群麻雀又悄悄地落下,我又立马为了荣誉而战,为了五分而战。
抗战期间,八路军有个战术叫“麻雀战”,我一直没闹明白,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
麻雀之所以叫“麻雀”,我认为除了羽毛的颜色,恐怕与它的体积小、与它的数量多有关。你想啊,那么多又那么小的麻雀,撒在稻田里,就如同芝麻撒在稻田里一样一样的。
这些小家伙时而单打独斗,时而三三两两,时而成群结队。它们可以从四面八方,出没在沟边、草丛、灌木丛,然后一溜儿小跑就钻进了秧田。也可以从天而降,直接落进秧田,以最快的速度啄食着,那效率真的很高。
常常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有时候刚刚回到窝棚里想休息一会儿,嗨,它竟然飞到窝棚顶上啄草粒,你说气不气人?
一弹弓打过去,溅起一朵儿水花,麻雀腾空而起,喳喳有声。我兴高采烈,振臂欢呼,不料,一只麻雀从头顶飞过,“吧嗒”,一块黏糊糊的东西落在我的眼皮上。对面三队的看鸟人——我的小学同学福生幸灾乐祸地喊道:“哈哈,麻雀给你上眼药呢!”
我气呼呼地在水里洗干净鸟屎,心想:你这鸟儿,我让着你,你还不领情,看我怎样收拾你?
堂哥说我技术太差,好几天也打不着一只麻雀。其实,他哪里知道,我根本就没想打着麻雀,我用的弹丸都是土疙瘩,而且都是往麻雀少的地方打,目的只是将他们轰走。
对面的福生经常在窝棚边上烧起一堆火,嚷嚷着叫我吃麻雀肉,我硬是忍着口水,就是不去。
父亲对我说,麻雀跟人是一样的,都得活着,活着就得吃东西,你不让他吃稲粒就行了,何必往死里逼呢?人要行善积德,你看你,好生生的把眼睛给撞坏了,咱可得注意了!
听了父亲的话,心里很难受。父亲为了给我治病,卖了家里的一头还没长大的猪,领我到文登,拿了一大堆的药。自然,我心里也真的忐忑不安,那时也不懂得什么唯心唯物的,只觉得心里确实堵得慌。
有一次,福生喊着,要射个东西给我。不一会儿,一块黑呼呼的东西“啪嚓”落在我跟前,是一块烧黑了的泥巴,剥了泥巴是一只烤熟了的麻雀。真香啊,口水不自禁地流出来,闭上眼睛,撕下一块放到嘴里,啊,外焦里嫩,连骨头都没吐出来。
福生哈哈大笑:“你个小和尚,犯戒了吧!”我一听,吓了一跳,摸摸眼睛,没事儿。忽然看见福生的窝棚冒烟儿了,急忙跑过去帮忙,原来是一阵风把福生烧麻雀的火刮到窝棚上了。
我俩一阵忙活,扑灭了火,呆呆地你看我我看你,老天真的有灵?
在与麻雀的战争中,秧苗渐渐破壳而出,秧苗慢慢地长大,秧田一片翠绿。来的麻雀也就一天少其一天,反而让我有些惆怅,有些寂寞。
偶尔,一只小家伙落在窝棚门口,我静静地瞅着它,绝不打扰它。有时,我还故意撒些玉米饼子渣渣,任凭小家伙们不停地啄着,十分的惬意。
福生再也没有点火,吹起了他舅老爷留给他的那只旧口琴:“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俺从三岁没了娘呀……”福生倒是有娘,却没有爹,跟着哮喘的妈妈和失了明的二大爷生活。
福生说:“有时真的很想爹,爹在的时候,我是有书念的……”
秧苗渐渐长高,我的眼睛也慢慢痊愈了,我的工作也就结束了。
当我惆怅地拆着窝棚的时候,十多只麻雀在头顶盘旋了好一阵,叽叽喳喳,喳喳唧唧……
【三】雀之殇
我不是个慈悲之人,仅有一颗悲悯之心。
前天回老家,在一个路口,看到一只麻雀躺在泥土之中,细小的腿上系着一根挺粗的黑布条。灰褐色的羽毛在春风的吹拂下,暖融融地张开,似乎要展翅飞翔,但,这是不可能的了。小小的眼睛没有闭上,依然眺望着它曾经自由飞翔的天空,此时却是那样遥不可及。
天空中,片片白云拂过,疑惑地看着静静的麻雀,这是一只多么熟悉的身影。它曾在高高的枝头遥望碧蓝的天;它曾在淙淙的溪边捡拾美丽的梦;它曾在灿烂的花丛寻觅温馨的爱……它的歌声虽不美妙,却很清脆。昨天它还喳喳于耳,而今却悄无声息。
有几只麻雀在盘旋,听得出丝丝悲鸣。它们也许在为同伴的殇夭而痛心,也许为自己的未来而担忧。
上网查了一下,麻雀的生命旅程真的很短,不过十年。怪不得它们总是忙不迭地啄食,忙不迭地飞翔。它们喜爱这美丽的世界,它们从不迁徙。他们知道,迁徙会浪费大把的时间,耽误对生命的享受。
正好旁边有个挺深的坑,我将麻雀挪进去,盖上厚厚的土。一卷不知名的枯草被风卷过来,正好盖在上面。我想,草的籽粒肯定会落在上面,一场春雨过后,这里就会青翠一片。到那时,窸窸窣窣的风声就该是鸟儿的甜蜜的梦吧?
这只麻雀的夭殇,与寿命无关。据我所知,麻雀可能是唯一不能捉来饲养的鸟儿,它绝不肯吃你喂的任何东西,最后因绝食而死亡。
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不过说的是它的表象,它的内心无比的强大。它决不像画眉鸟被圈养了还依旧婉转悠扬,也决不像鹦鹉为了博得主人的施舍而谄媚地学话儿。不自由吾宁死,这就是麻雀。
记得当年,麻雀不幸跟苍蝇、蚊子、老鼠被列入“四害”之列,全国共讨,一时间人们以消灭麻雀为荣,敲锣打鼓,用鸟枪轰,用扫帚打,掏麻雀的巢,砸麻雀的蛋。人们把麻雀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不让它们落地休息,直到一群群的麻雀精疲力竭坠地而亡,然后再捡起麻雀的尸体,烹炸后大快朵颐。
那是一场灭绝人性的大屠杀,麻雀何罪之有?你的土地里生产不出粮食,把草根都吃了填饱辘辘鸡肠,也就没有了草籽;你把树都砍了大炼钢铁,也就没有了树种。麻雀吃什么?这个地球是人类自己的吗?后来,粮食充足了,你还怕麻雀吗?
我今天这样做,其实,也有着赎罪的因素。
老家屋后有一只废弃的电表箱嵌在墙上,冬天的时候,寒冷的北风透过缝隙吞噬了屋里的温度。我让瓦匠取下来,把窟窿堵上。
电表箱取下后,发现里面竟然有个鸟窝。细软的野草和柔柔的羽毛绣成一个圆圆的窝,这是多么温暖的家啊,愧疚之情油然而生。要知道,麻雀在露天,没有庇护,零度的气温下只能活十五个小时。
鸟儿今晚找不到家了,我有心放回去,又担心别人说我脑袋被门挤了。就在我犹豫之间,窟窿已经被抹平了。
傍晚的时候,果然有几只麻雀在屋顶盘旋、凄鸣,我赶紧逃进屋里,生怕麻雀啄我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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