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奶奶(随笔)
孙子要走了,昨天刚回来,今天就又要走。她慌慌张张从炕上下来,推着她的轮椅从那窄窄的门里往出挤,等她挤出来,我们已经走的很远了。
对,她的腿脚不好,不是因为太老,她今年才八十六岁,乌黑的头发还爬在黑红发亮的头上,虽然不多却没有白发。应该是四年前吧?时间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她晚上上厕所把腿摔断了,这几年她都是在炕上躺着的。人们说这条断腿会陪伴她进入坟墓,她也这么说,只是她还是天天下炕锻炼,希望自己能像以前那样健步如飞。
回头看看,她推着轮椅想要从大门口那个陡坡上下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孙子渐渐远去,可能她又流泪了,不然她怎么站着不动了呢?
她说她不喜欢这个地方,一点都没有在家舒服,在家里她可以推着轮椅想去哪就去哪。
现在在这里,连门口的台阶都下不去,就更别说大门外面那个陡坡了。
四叔在县城租了两间房把她带下来的,她在四叔家养老。儿女都在县城上学,为了照顾他们,两口子就在县城做点小生意,家里没人照顾老人,只好把她接下来一起住了。
虽然不喜欢,但为了不给子女们多添负担,她也不要求回家去住。她心疼小儿子,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摆摊了,晚上半夜才收摊回来,寒风根本就不知道心疼他,可怜的他只能顶着寒风继续摆摊。
就在这里忍着吧,孩子们都那么可怜,怎么忍心再麻烦他们呢?
我每年只回来一两次,回来也呆不了几天,就要离开。每次离开,她都泪眼婆娑,她不舍得孙子离开,她想他陪她聊聊天,因为只有他能坐在她身旁静静的听她讲那些曾经的故事。但是,他们都很忙,不舍只能装进心里,孤独只能埋在心田。偷偷的抹一把泪,决不强行留下儿孙来陪伴。
每次回来,她都会向我讲述那些她知道或经历过的故事,有时候满脸堆笑,有时候泪流满面,有些故事讲了又讲,有些却是讲到一半戛然而止。
回忆便涌上了心头,和她在一起的一幕幕,如电影般开始播放。
那时候爸妈不在家,她总是偷偷的把四叔家的饭菜包裹在手帕里面给我带过来,孙儿一个人在家,她怕我饿着。
她一边为我收拾那乱七八糟的家,一边唠叨:我就是命苦,伺候了三代人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那时候她七十七岁了,走起路来依然健步如飞,干起活来依然风风火火。
我是在午休的时候抽空把岭上那几分地的油菜给收了,而她就坐在院子里拿着棒槌捶打油菜籽。那时候她七十九岁,一边锤一边说,你们家今年赚大了,五分地比别人家一亩地的收的还多,你爸妈今年能多吃点油了。
小时候她最疼爱的人是我,虽然那时候孙子孙女七八个,外孙外孙女也有八九个,但她还是最疼我。
因为没有人喜欢去陪她,只有我常常坐在她的怀里,听她给我讲着她年轻时的故事。讲她是怎么嫁到这里的,讲爷爷是多么的凶神恶煞,讲她怎么抚养她的孩子长大,有时候也会讲她父亲去世以后她和母亲的艰苦生活。
那时候我只是静静的听着,那些都太遥远了,我只能当故事听。有时候她讲着讲着我就睡着了,她便把我抱到她的炕上让我睡。
妈妈打我的时候,我便跑到她那里去,等吃饱喝足以后她再送我回家,并警告妈妈不许打她的孙子。
她有很多好东西都锁在柜子里。那时候三叔一家不在家,只留下堂弟让奶奶照顾,他除了吃饭睡觉的时间在家,剩下的时间根本看不到人,奶奶那些好东西也不舍得给他都给我留着。
只是红白喜事什么的,她会把那看起来就好吃的肉用手帕包起来,带回去给堂弟吃,因此堂弟从小就比其它人胖很多。
那时候堂弟可谓是无法无天,他经常和奶奶打架,每次打架奶奶都会哭着来找爸爸。堂弟是怕爸爸的,在爸爸面前他很听话。但是,爸爸一离开他那难移的本性又跳了出来。
三叔每年能寄回来的钱少之又少,奶奶除了种屋子后面那二亩地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收入来源,那就是捡废品。
屋后面那二亩地之后,就是我们初中的操场,操场边上就是学校的垃圾堆。因为是在学校外面,又离家比较近,奶奶便捡拾那些碎纸片来卖钱。
记得刚开始,废品收购站是不收的,因为他们觉得那揉揉皱皱的纸不能回收再利用,他们拿去也卖不了。
“如果像平整的书本那样,我们就收。”老板娘说。
于是奶奶就把那些纸团拿回来,一张一张的铺展开来,一张叠一张的磊起来,然后拿砖头压着,第二天再用绳子困起来。
白天垃圾堆是她的工作场地,晚上院子里或者房间的地上,她坐在灯下把前天压平整的纸用绳子困起来,今天捡到的那些纸团一张一张的铺平压着。
有时候,她也会捡到别人扔掉的玩具啊什么的,等我们回来了就给我们让我们拿去玩,所以每天放学之后我必去她家一次。
虽然只有一个学校的垃圾,但每两个星期我都会和堂弟拉一架子车的废品去卖,回来的时候奶奶会给我们每人一块钱让我们拿去花,那是我们最开心的事情。
为了买好吃的,就会和堂弟趁奶奶不在家,去她的库房拿一沓她弄好的纸拿去卖掉换一点钱来花。我们每个星期只干一次,那样不会被奶奶发现。
就这样,我很快就上了初中,每次早操的时候身边的同学都会指着奶奶对我说,看你奶奶又在那边捡垃圾了。刚开始我还会躲避,经常借着打扫卫生之名,躲在学校里不出来上早操。慢慢的就习惯了,毕竟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只是邻居老太太的加入,让已经淡化了的奶奶话题,又在同学们之间火热了。以前都是奶奶一个人捡的,所以什么事都没有。可是,邻居老太太不知怎的也跑过来捡了。于是两个老老太太经常为了一个小纸团吵的不可开交甚至还会动手,同学们经常在我面前说。
我总是白他们一眼,继续看自己的书或者写作业,但心里还是感觉很丢脸。
奶奶为了不让孙子丢脸,便常常躲着邻居那老太太,每次她在那里的时候奶奶就不出去,等她抱着大堆的纸团回去时,奶奶便以冲刺的速度冲向垃圾堆,风卷残云一番然后满意而归。
后来三叔四叔他们从遥远的新疆回来了,四叔给家里盖了十间的大平房,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奶奶不再去捡废品了。她开始乐享天伦了,每天除了给四叔他们家做饭,就是坐在大门口和过往的路人打招呼。
我离开家乡那年,她已经七十九岁了。她舍不得我走,但我还是走了,我去西安了,那里有爸爸妈妈等着我,他们会好好照顾我的。
临走的时候奶奶在我的衣服里缝了五百块钱,上车的时候她才偷偷告诉我的,那时已经来不及取出来了。
她一直站着目送着载我的车消失在她的视线里,依然久久的不愿回家。四婶说:她就像傻了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知道她舍不得孙子离开,毕竟十六年来,孙子是在她的细心呵护下才长大的,突然说走就走,她一时接受不了。
每次回家她都会拉着我的手,细细的打量一番:“又瘦了,是不是在西安你妈不给你吃饭啊?”她总是这么说。我也总是告诉她,我在长个子营养都竖着提供了。吃饭的时候她总是让我多吃点,说吃那么一点怪不得那么瘦呢。
每次回来的时候总是热热闹闹,兄弟姐妹结伴而归。走的时候也是风风火火,一群人走的一个不剩。留下她一个人,静静的坐在炕上或站在门口久久的望着,直到眼睛累了。
她说:回来的时候就像一窝蜂,轰的一下就是一群,嗡嗡嗡、嗡嗡嗡走的时候还是一群,一个不留全都走光了。
姑姑安慰她:孩子们都很忙,能常常回来看你就足够了,不可能让他们陪在你身边的。这个时候,她便不说话了,只是轻轻的抹一下眼角溢出来的泪。
现在她又站在那里,只是身前多了轮椅。看着孙儿的离去,久久的站着,或许她想等眼角的泪干了再转身回房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