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就在不经意间，宛如白驹过隙般悄悄流逝了。一些回忆在风里变得或深或浅，搁浅在花开的彼岸，当我把母亲留在抽屉里的信笺化为纸灰的瞬间，那随风飘起的是母亲孤守的韶华，还有她思念的眼泪……
　　
　　 一、
　　 推开家门，房间里再次传来母亲愤怒的争吵声。我急忙加快脚步，父亲沉着脸与我擦肩而过，却没有抬头看我，摔门出去了。
　　 我走进房间，林姐正在收拾地上的水杯碎片。卧病在床的母亲，伸手拢着凌乱的头发，瘦弱的脸上挂着疲惫。
　　 “老妈，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好，还生气。”我拿起木梳，梳理着母亲头上稀松的白发。
　　 “大早上，你爸的学生又来电话，约他去晨练。你说，我还能活几天，你爸爸还锻炼身体去，这就是嫌弃我了。”母亲边说边落泪，早已没有了刚才的坚强。
　　 “老妈，瞧瞧你，越来越不自信了。老爸不锻炼好身体，怎么伺候你啊！你说是不是？他每天陪着你，蜗居在房间里，也很辛苦的。”我给母亲做着按摩，又把劝说的话说了一遍，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遍的重复了。
　　 母亲自查出肺癌以后，性情大变，而且脾气火暴，尤其骨转移卧床以后，更是和父亲每天在争吵，我不得不休假，每天来陪着母亲。母亲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翻看那本旧影集和她一直保存的和父亲十八年通信的信件。
　　 母亲翻着影集，指着一张张黑白的旧照片，给我讲着照片上的故事，反反复复。一沓厚厚的的旧信件，上面都有母亲写上去的编号，总共217封。
　　 儿时，我最高兴的事就是坐在小板凳上，听母亲读父亲的来信，母亲声音轻柔而又带着女性特有的韵味，一直让我迷恋，一直在我耳边回响着……时光远了，现在是母亲躺在床上，听我读，她在一封封信笺里回忆着……
　　
　　 二、
　　 父亲母亲是青梅竹马，曾经是老宅大院里大家最羡慕的一对。
　　 父亲，是孤儿，先是跟着祖父生活，后来几经辗转来到了他的五叔家里。
　　 那一年，十二岁的父亲带着一身的尘土，走进了这个大院。父亲，清瘦苍白，操着一口地道的故乡口音。听母亲说，父亲是因为养他的二伯去世，五婶要过继一个男孩延续香火，才把父亲接到了他们的家里。父亲来了以后，他的五婶居然连续生了五个孩子都很健康。外公说父亲是福星，可是因为孩子众多，父亲的生活变得一再清苦。最后，还是老师给学习成绩优异的父亲报考了军校，他才逃脱了当农民的命运。在这里，他受尽了求学之苦；在这里，他遇见了情窦初开的母亲。
　　 对母亲来讲，父亲是他最初的爱人，一生不变。
　　 母亲，是外公的独生女，外公家境殷实。母亲是个思想保守的女孩，一直穿着素色的衣服，梳着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精致的五官掩藏在一袭淡灰色的大衣里。外公曾经失去了几个孩子，最后才有了母亲这个健康的女儿，他一直小心地呵护着母亲，即使母亲结婚了，他也一直把母亲留在了身边。
　　 父亲来时，母亲才七岁。她这个大院里，是最乖巧懂事的，而且知道读书写字，她一直是外公的骄傲。母亲从小就很独立，管家，干活，都是一把好手。她一直用一种独特的眼光看着父亲，从最初的同情，到后来的深爱，一切在母亲身上都显得那么顺其自然。因为父亲，一直学习成绩优秀，最后以全五分的成绩考入了西安军事学院。这在老宅大院里，是一个让所有人佩服的人。母亲就这样把一颗心遗落在了父亲身上。
　　 父亲对母亲最初的印象就是一个邻家女孩，恬淡温情。在父亲眼里，始终未变，是一个善良的小女孩，但是却没有第一时间走进他的心里。父亲的五叔和五婶一直很看好外公殷实的家境，多次敦促父亲回家完婚。
　　 于是，父亲在一九六八年的春天娶了母亲。
　　
　　 三、
　　 结婚后，父亲返回部队，母亲开始了她的军嫂生活，静静地等，一等就是十七年的光阴。
　　 在母亲与父亲两地分居的日子里，书信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沟通方式。每个月父亲的一封家书，都能让母亲高兴上一段时间。我也跟着傻笑，其实，我几乎没见过父亲几次，根本也不知道想念的滋味。
　　 母亲的心情总是跟随着父亲的来信有所起伏，有时候父亲忙起来，要两个多月才来一封信。母亲一个人，带着我和哥哥，赡养着四个老人，生活是紧张忙碌的。工作之余，母亲很少笑，面上总是带着严肃和疲惫。没长大的我，不懂母亲的孤独和苦楚，只知道母亲的脾气很是暴躁，我和哥哥都很怕母亲，因为母亲对我们过于严厉。那时，幸好有外公外婆护着我们，看着母亲的脾气上来了，外婆总是第一时间把我和哥哥护在身后，以免我们挨笤帚嘎达的捶打。
　　 记忆里，在我七岁那年，是母亲流泪最多的一年。
　　 春节，父亲来信让母亲带着我们随军，母亲放不下外公外婆拒绝了。父亲在春节过后，突然回来了一趟。房间里不断地传来了争吵声和母亲的哭声，我跑到外公的屋里，茫然地落着泪。父亲在家里住了三天，又急匆匆地赶回部队，一直到第二年外公去世，我们才又见到风尘仆仆的父亲，才开始再次收到他的来信。
　　 十七年间，母亲送走了外公，父亲的叔叔和婶婶，我和哥哥也完成了大半的学业，父亲的弟弟妹妹们也在母亲的操心下，一个个完成了婚礼。父亲在我十五岁那年，转业回到了地方，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从此，母亲结束了等待，也结束了和父亲十八年的通信生活。
　　
　　 四、
　　 亲戚和邻居们都说母亲是个没有福气的人，日子好了，自己却病倒了。
　　 母亲越来越喜欢生活在回忆里，每天晚上，她都会让我给她读一段父亲的来信，尤其是父亲在我们兄妹出生时的来信，这两封被我读过多次的信件，让我感到了父亲的冷漠和母亲的艰辛。
　　 都说女人一朝分娩是从鬼门关走一趟的，痛苦是可想而知之的。母亲生我和哥哥都是外婆陪着，父亲因为部队忙，没有回来。父亲的来信，写得很简单，但是不难看出，有了哥哥时，他还是有几分高兴的。父亲在信里说了一句辛苦了，之后就是给哥哥起名字的事情了。因为父亲的部队在于洪机场，中间加上了一个辈分的“志”字，就成了哥哥的大名。母亲说，当时她是有点反对的，虽然有纪念意义，但是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想取一个更好一点的名字。可是母亲爱父亲，更是尊重父亲，她默默地给哥哥上了户口。
　　 到我出生时，母亲非常高兴，她一直很喜欢女孩子。父亲在信里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是还是个儿子就好了，老于家人丁单薄。然后，寥寥几句，就把起好的名字写在了信的最下面：于志新。一个富有时代特色的名字。这一次，母亲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思去办，因为她觉得女孩儿就是一朵朵娇艳的花，需要呵护，让她芬芳。母亲生我时，窗外的丁香花开得正艳，散着淡淡的芳香。于是，母亲给我取了一个简单的“芳”字，女孩味道十足的名字，偷偷地上了户口。
　　 看着母亲视如珍宝的两封信，内容简单的，让我感到了几分辛酸。一个女人两次走过鬼门关，丈夫都不在身边，而且，母亲一直任劳任怨，几乎不跟父亲说一些反驳的意见。母亲的一生是父亲的，除了幸福，还有眼泪。
　　 从懂事起，我多次听到五奶奶说父亲的事情。父亲曾经有一个恋人，是军医。因为五爷爷的反对，被迫分手了。那时候，叔叔和姑姑们文化水平都不高，分不清什么话是避嫌的，他们还总是拿这些话开玩笑。其实，我知道，好多话对母亲都有着深深的伤害。父亲刚归家时，我曾经一度疏离他，就是因为受到那些不着边际的话的影响。
　　 母亲病重，让我再一次看到了父亲的冷漠。他能很客观地看待母亲的病，而且我总是在父亲的脸上找不到那抹疼惜。为了母亲，我开始和父亲有了更深的芥蒂，不吵不闹，也很少说话沟通。
　　 每次给母亲读着那些信，我的心里总是有一种痛痛的感觉。当我问及父亲，当年母亲给他寄的信呢？他平静地答道：都已经扔掉了，没有保存。或许，就是因为这一次不经意的谈话，拉远了我们父女间的距离……
　　
　　 五、
　　 父亲转业到地方以后，曾经有一段时间特别的沉默。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从小吃素的母亲，带着大口罩下厨给父亲做她爱吃的肉菜。说话唠嗑也是尽量看着父亲的脸色，尽量让父亲心情愉快一些。
　　 父亲，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适应能力快。母亲说，可能是孤儿的原因，父亲在各个方面都很有韧性和包容性。父亲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喜欢说说笑笑，偶尔也会做一些不拘小节的事情。母亲却一直生活在自己的状态中，工作谨慎而又认真。他们虽然结婚二十年，但是聚少离多，性格上的差异也很明显。渐渐地，他们在生活上有了分歧；渐渐地，我们的生活变得不再平静无波，经常会争吵不断。
　　 父亲在工作上如鱼得水，母亲却开始渐渐到了工作的低谷。企业退休早，母亲开始做工作交接，退居二线，开始安静地写厂志。我们在这种不和谐的环境里渐渐地长大了，在母亲的关注下都成家立业了。
　　 母亲刚刚退休，就一病不起了。父亲还在工作，还是众多年轻人的尊重的导师。父亲，再一次给了母亲一个沉重的背影，那背影里有萧瑟，还有一种让母亲难言的悲伤。
　　 母亲的病一天天地重了，或许，她真的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
　　 母亲不再发脾气，而是每天看着房门，我知道她期待着父亲能多陪陪她。母亲在自己还能做起时，给父亲写了最后一封信。当我看到她颤抖着手，落笔写下的最后一句：雁字归时，思念无期。我转过身，眼泪不争气地“砸”了下来。
　　 母亲在两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在父亲的注视下，闭上了眼睛。父亲在给母亲穿寿衣的时，眼泪一串串地落下，嘴里叨念着：桂珍，你要走好，我是不忍心看着你遭罪，我只是不会表达……那一刻，我牵着母亲冰冷的手，分明看到了，母亲紧闭的眼角上有了一滴清泪，小小的，沿着她枯瘦的面颊滚落下来……
　　 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冻。当我在一场雪里送走了母亲时，我把她珍爱的一封封信件也化为灰烬。或许，在那一刻，母亲彻底地解脱了；或许，在那一刻，母亲再也不用流着泪去写：“雁字归时，思念无期”了。
　　 我只是给父亲读了一遍母亲最后的信，没有再去要求父亲保留，而是把它一起扔进了燃烧的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