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纳金山经历了它一年的四季变换，可是，爸爸还是不提回家的事情，妈妈开始站在帐篷门口沉默，手里的转经筒却越来越激荡地旋转着，我不知道妈妈是在等待进城的爸爸回来，还是牵挂家和家里的牛羊。我们全家来拉萨主要目的是寻找一个恩人，是那个救了弟弟命的恩人。如果不是这些原因，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来拉萨。对于我这个牧区长大的小学都没毕业的女孩，这真是一步登天的事情。这都是我没有预料到，也叫我特别不适应看不到自家羊群看不到草地的一天又一天。至于下面还将要发生什么，可能会发生很多不可预料的让人惊喜的事情，对于我这样一个爱幻想的女孩子来说，我还是有感知的，这感知是从住在纳金山脚下的第一夜起就有了的。黄昏时，铺天盖地的风就刮起来，河岸上的沙子在风里排着队手拉手，在风里盘旋着一会上天一会儿扑地。到了夜晚，从远方传来响雷似的声音来，吓得我蜷曲在妈妈身边捂着耳朵。妈妈会安慰我说：“别怕，那是来自纳金山垭口的神灵在吹法号。”我问：“究竟有多少法号才能够发出如此大的声音？”妈妈说：“许许多多的经幡从这个山头拉过来，到另一个山头，然后有多少经幡就有多少法号。”我就产生了要去纳金山口的迫切想法，甚至因此而兴奋，因为很多事情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就像不远处人来人往的拉萨城。
　　 妈妈整天唠叨爸爸天一亮就往城里跑，爸爸的魂儿可能掉在城里某个茶馆里了，茶馆里的普姆太漂亮了。所以，妈妈可能不喜欢这里。
　　 每天早上太阳在纳金山顶露出半个脸面时，望着妈妈在距离帐篷远些的地方点燃一小堆桑烟，我还是想快点结束这次的寻找与朝拜，回家放羊，一边放羊一边等待。
　　 在纳金山下我觉得自己什么也等待不到。
　　 纳金山的荒野，我是不熟悉的。在纳金山的荒野里里，生活着我们来拉萨朝拜的两家藏北牧人，两个黑帐篷就是我们的栖息地，还有两条看上去很凶猛很野的狗，一只黑狗与一只白狗，从我们扎下帐篷它们不知从哪里就跑过来，好像它们一直在这里等着我们的到来。围着我家帐篷转悠的白狗是条老狗，比较家里的看家瞎眼狗，它一看就是受尽苦难的无家可归的，而且我看见它的第一眼就觉得它的视力也不好。我说不出的喜欢白狗，它使我常常想起一个人和他讲的与白色的狗有关的故事。投靠男孩子家的黑狗，只要看见我们这边的狗就往它屁股上爬。男孩子是另外那个帐篷里的，他的爷爷是个哑巴，他的妈妈看上去很年轻，但很少看见她的笑容，也很少说话，我没有看见男孩子的爸爸。男孩子瘦巴巴得像根虫草，眼神冷冷的，我对这个男孩子很冷淡，男孩子确实处处看着我的脸色行事。我和男孩子是在朝圣的路上相遇的，两家的大人很投缘，到了拉萨帐篷也在一起了。我们两家的黑帐篷就在公路边的荒地上，往下去不远，就是奔流不息的拉萨河。重要的是，坐在帐篷门口，就可以望见纳金山垭口烈烈的经幡……
　　 “看住你家的狗！”我对男孩子喊。
　　 男孩子每次都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只说：“它不是欺负你家的狗，它是喜欢你家的狗！真的！”
　　 我狠狠地对男孩子说：“滚！小魔鬼！”
　　 纳金山很多地方已经严重沙化，与藏北草原相比，它的一切都裸露着，就像是没有穿衣服的人。妈妈不许我胡说，她说纳金山是穿了衣服的，它穿了一件我看不见的圣洁衣服。
　　 翻过纳金山往下不远的那个路口就是去往一座大寺庙，就是那个半山腰上金灿灿的被称作是西藏寺庙里的“衣领”的寺庙，具体点是这样说的，如果喜欢西藏的寺庙，如果其它的寺庙都去了，这个寺庙却没有来，就像是一个人穿了一件没有领子的衣服，缺憾呢，那件象征“衣领”的寺庙我跟着妈妈去过了，当然是带着弟弟去的，顺便我也看到了夜晚发出巨大声音的纳金山口的经幡林，到了跟前只看到随风翻飞、声势浩大的经幡，却没有看到神的法号。妈妈解释说，只有大人才可以看见，小孩子若是看见那还了得。我对妈妈的话半信半疑，并不是到了纳金山口我才怀疑妈妈说的话，我早就怀疑妈妈说的很多话了。如果顺着公路往前，就是一个县。其实那个县还不是这个公路的头，这条公路的前面还是一个寺庙，那个寺庙爸爸妈妈也带着我去了。反正西藏的平展的路现在几乎皆是与寺庙相连的。老一辈朝过圣的人们说，过去没有这么直通佛祖跟前的路，过去根本就没有平坦的朝圣路。朝圣者不知道要走多少曲折的路才能到达，有很多朝圣者来不及见到活佛就倒在了半路上。
　　 纳金山就横卧在青藏高原的荒野里，就像是个匍匐在那里的朝圣信徒。荒野里游荡着一群牦牛。那是一群黑牦牛多，中间只有少数花牦牛的牛群，但是放牛的人不是努木，是一个矮个子的男人，有一天我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他很像纳金山的一块儿石头。远处偶尔也有羊群，是绵羊，也有绵羊和山羊的混交品种。放羊的却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并不是我。我们全家来拉萨的时候，把我一直照管的羊群和爸爸后来照管的牛群交给大姐家照看。总之，这群羊没有我放牧的羊看着漂亮，品属杂乱，但这也不妨碍它们是一群羊。牦牛也没有爸爸照管的努木家的牦牛威武，主要是这儿的草一点也没有我们那儿的草好。牦牛群里有公牦牛，有母牦牛，牛群里有老，有少，也有壮，还有瘸腿瞎眼断尾巴的残疾的牦牛。牦牛群里也有聪明的，也有具备头领的，也有沉默的，也有麻木障碍的。总之，群体之中不管是人类群体还是牲畜，长相乃至性格就复杂起来。但是，这群牛因为不是努木家的看着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如果努木不在，看见他家的牛就像看见了努木一样，令我心里踏实。
　　 与不远处繁华的城市相比较，荒野就是没有拘束的地方，贫瘠又野蛮。荒野空旷得让有想法有欲望的人感到绝望，虽然目所及处视线宽泛、虚幻而疲惫。荒野又四季分明。夏天时长满了草，草也是走到近处才能感到它的绿色，远看所有一切都与山石混为一色，什么红景天、狼毒草、贝母，仔细看杂七杂八似乎很茂盛。还生长一些我这么个从草原来的叫不上名字的灌木丛，一簇一簇的，有的是一片，有的是零零散散的。这些低矮灌木，长得一点都不蓬勃，叶子绿色中掺杂着其它的赤橙黄、青蓝紫的成分，如果挨近了观赏它们，每个叶片都透着妖冶，甚至说是怪异。牛羊吃的就是这些有点妖冶怪异的野草。大自然与城市不同之处，就是即便是站在低洼环顾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公路上的车辆只要翻过了纳金山口，没了交警什么管制，车速像穿越一样飞驰。也有房舍，甚至还有一处正在盖建的什么厂矿，不知什么原因，半途停顿了下来，闲置的建筑东西零落得恓惶；也有人，但稀少得凄凉。相反，那些悠闲的牦牛，那些经幡，还有那条大河，它们好似这里的主宰者。
　　 站在无垠的旷野中，如果你是个离开家离开妈妈的人，无依无靠的孤独感就会触电一样泛滥起来。孤独是什么东西呢？孤独就是我喜欢的人去了远方，我一个人站在太阳底下只能看见自己的黑影，只能跟自己的黑影说话，久了连话也懒得跟黑影说，语言是多余的。佛祖就是以静制动的，佛祖从来不说话，慈眉善目的，微笑着看着眼前的芸芸众生。但是，作为一个人不可能不说话的，会说话又找不到诉说的对象，这是很痛苦的，会憋成神经病的。
　　 我问：“这世上真的有佛祖和神灵吗？他们真的就是庙堂里的金身佛像吗？”
　　 母亲说：“佛祖就在人的心里，时刻想着佛祖，佛祖就时刻跟着你保佑着你。”
　　 我觉得母亲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的孩子生病了吃什么药，知道父亲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知道村子里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懂得羊群里那只羊要生小羊羔了，那头牦牛与哪头牦牛好上了。当然，她还知道什么时候去寺庙里上香。母亲说寺庙是佛祖住的地方。我觉得母亲就是佛祖派遣的使者，佛祖派她来我们家专门给一家人指引方向，给家里背牛粪、捻羊毛、做狗窝、给家人做饭。既然母亲总是说佛祖在每个人的心里，在每个人看不见的地方，也许是有道理的。即使没有道理我年纪太小也找不到反驳她的理由。既然找不出反驳她的理由，母亲的话就是道理，佛祖就掌握着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我只听见父亲有时候嘴里说母亲是个“娘们”。父亲说母亲除了会生很多孩子，给他找很多麻烦，让他要费尽力气去养活这些孩子。但是，老家学校里的老师却不是这样说的，这个男老师说，母亲是世上最伟大的女人，所有人的母亲都是。
　　 每次与母亲一起去寺庙里朝拜佛祖，看着母亲匍匐在殿堂的地上，像一只虫子那样蠕动着身子，嘴里唠叨着。老家的寺庙很小，孤零零的耸立在荒坡上，寺庙的顶上有一个很大的金色转经筒。母亲在寺庙里一呆就是大半天，至于她是在跟佛祖说话，还是与看不见的神灵说话，或者是只有在寺庙里她才能够看见些什么希望，我从来弄不明白，我只能看到母亲的眼泪。母亲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她的孩子们并不了解自己的母亲，包括我在内，我也不懂母亲。但是我离不开母亲。自从有了弟弟，母亲的脸上有了笑容，爸爸咒骂母亲的时候也少了。我们家里的那条瞎眼的老狗，虽然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但它听得见我爸爸咒骂的声音，所以，每当我爸爸暴怒的时候，它就与我一起躲在一边，用自己迷茫的眼睛朝着骂声响起的地方张望，我觉得它的耳朵比眼睛还明亮，母亲悄悄告诉我说：“它是因为比一般狗还聪明，所以才瞎了眼睛。”两个姐姐和我也相信母亲的这些话。我们家只有爸爸不相信，而且他说什么也不信，还嘲讽母亲和我还有姐姐。爸爸在家中唯我独尊的样子，都没办法他，还怕他喝了酒打我们，记得我都八岁了他还脱光了我的衣服打我。说实在话，与努木的爸爸相比，我爸爸不但丑而且脏得像是从桑炉灰里钻出来的老鼠，真不知道我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爸爸。
　　 母亲也有让人不高兴的时候，她为什么也那么害怕父亲呢？听着半夜里爸爸在黑暗里把她的肉体抽的啪啪响，她只会嘴里“嗷嗷”，却不敢还手。母亲不能容忍我知道她与爸爸黑夜里发生的事情，她说我是梦里听见的，爸爸和她都睡得死死的，什么事情也没有。还不允许我们像羊群一样四处疯跑。她说等着我们长大嫁了男人随便去哪里都可以，她管不着了。现在就得听她的话。这是她做母亲的使命和职责。母亲的今生就是为这使命和职责来到人间的。她代表着佛祖来牧放我们这几个儿女。她是牧羊女，我们这几个孩子就是她管理的牛羊。我问母亲：“那爸爸算什么呢？”母亲笑了说：“你爸爸是牧羊犬。”
　　 父亲是牧羊犬吗？我觉得爸爸是偷吃羊群的狼！
　　
　　 2.
　　 我有两个姐姐，大姐是十五岁上就嫁人了，大姐出嫁为家里换回来二十只羊两头牦牛。二姐在十四岁那年跟着一个收羊皮的男人跑了，到现在无影无踪。我六岁就开始放羊，早早赶羊出圈了。既然是牧羊人就必须这么做，过去我不这么认为，从去年夏天开始，为了早早与努木见面，我才觉得早早的赶羊上山，是最有意义的。那不，不远处山坳里挨着我们家房子的就是努木的家，努木放了暑假就从学校回来，他负责放牛我负责放羊。也只有努木回来了才让我觉得天更蓝草更绿，放羊的活儿才有了乐趣。把栅栏门一开，羊们就拉帮结伙、拖儿带崽地出去了，奔向广阔自由的天地。我开始跟在羊们的屁股后边，然后就感觉自己身后有什么追过来了，不用扭头看就知道是我家的有点野蛮的狗，这狗一看就像草原上长大的小孩。用不了一会儿，努木家的猎狗先于主人跑了过来，与我家野蛮的公狗追逐在一起了。
　　 那些野草真的好吃吗？每天看着羊们的嘴巴与草亲密接触，看不出来是在吃草，纯粹是在每一棵草叶子上闻来闻去的。看不来山坡上的草有什么变化，反而更加绿油油的湿漉漉的。当然，有的冒失的羊的嘴下边，会看见啃断了的草叶儿，血肉模糊粉身碎骨的样子。抬头望远的羊儿的嘴唇上沾着草儿的汁液，有一次，我揪了一颗草叶放在嘴里试着尝尝，一点也不好吃。
　　 夏天总是比其它季节舒服和安逸，包括小草，包括花朵，包括草地上蹿来蹿去的小小动物们，包括更加渺小的甲壳虫，包括泥土，包括草丛埋没的石头，它们都在夏天里获得了润泽。努木就是我的夏天，看见他我心中没来由要兴奋，一种说不上来的东西在膨胀，这一定就是母亲说的我在长大的原因。我知道自己一年一年在成长，过去我并没有觉得努木跟自己的快乐有什么关系，努木比我大两岁，我今年十二岁，他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去县城读书了。我也上过三年学，后来小学的支教老师走了，没有老师教我们了，像我们这么大的孩子就只有给家里放牛羊。努木的父亲与别的大人的想法不一样，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有文化。过去真的并没有觉得他有多么可爱，他不会像我这样坐在草地上想心思，他只会追着小牛跑，还用手拽着小牛的尾巴，脸涨得通红把小牛往回拉。知道在前年的夏季，努木与我在山坡上坐着，我突然一扭头，看到努木动人的侧面，他正在不知道为了什么，望着远方出神发愣，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后来我不好意思看下去了，心里有一种冲动，并且感到脸红心跳起来。事情的开始就是这么回事，我当时只是认为，去县城读书的努木越来越精神越来越聪明了，反正就是与我们这些放牧的孩子不一样，身体被外界的一种光环包围着。这时，我再看眼前其它景色，所有的一切一下子变了样子，连吹过来的风，吹拂在脸上也是醉醉的了，平时觉得很惬意的一切却乏味起来。我心里开始向往努木读书的那个地方。但是，草原在努木面前现在一点也不美，他也不去找小牛玩耍他也不去采野花往我发辫上插。他也不给我讲故事，他变了，这些事情曾经令他兴奋异常的游戏，他似乎都忘了。他说一切都枯燥起来，像个疯子，张牙舞爪舞蹈着，唱着难听的歌。听他这样说，我的心矛盾了，我是不是也惹他讨厌？牛羊是吃草为生的，但牛羊们最终的命运交给了一把屠宰刀子。牛羊在刀子下面是不会有生的可能，那些被牛羊啃吃的草来年却可以生长。我的命运是交给了谁？是爸爸和妈妈？还是看不见的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