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沟底
　　 听小溪低唱
　　 任深冬的风
　　 吹起头发撩拨衣衫
　　 脚下踩的是
　　 一大块坚硬突兀的水泥石
　　 水泥石，这么坚强
　　 是为什么，又为了什么
　　 十多年的风吹日晒
　　 十多年的雨淋水激
　　 十多年的人踏驴踩
　　 十多年的沧桑巨变
　　 它，毫不理睬毫不介意
　　 保持本色永恒在这里
　　 用不着惊异
　　 这里没有修筑工事
　　 也从没有设置掩体
　　 它的存在
　　 是为了让人读出
　　 一个荒诞
　　 而又十分真实
　　 一个遥远
　　 而又就在眼前
　　 的故事
　　
　　 1
　　
　　 文革风在这
　　 山高皇帝远的地方
　　 依然盛行
　　 革委会的招牌也挂在这里
　　 对地富右的专政
　　 也是捆绑吊打
　　 勒令整天的站立
　　 睡泥地卧寒冰
　　 对于革命活动
　　 大会小会革命会
　　 ──全是武斗
　　 忆苦思甜会早请示晚汇报
　　 ──依然成例
　　
　　 革委会喊口号
　　 “创造惊天动地的奇迹”
　　 然而，这儿不是大寨
　　 造不出虎头山的经度纬度
　　 毕竟，这儿不是海边
　　 生不出围海造田的新局面
　　
　　 习以为常司空见惯
　　 在平常中奇迹终将必发现
　　 不知是谁
　　 头脑一热出了个新点点
　　 一下子引得山沟中
　　 热火朝天
　　
　　 2
　　
　　 从百里之外
　　 搜觅来了巨石
　　 从千里之遥
　　 拉运来了水泥
　　 从渭水之中
　　 掏运来了沙子
　　 从两山的田地中
　　 起出了泥土
　　 把老实巴交的农民
　　 集合在这个流小溪的山沟
　　 修筑大坝
　　 灌溉庄稼
　　 八字不见一撇
　　 公社革委会的办公室
　　 大坝水浇田的日志
　　 却已经存在
　　
　　 一个小小的大队
　　 五六百号强劳力
　　 全部集中在沟里
　　 白天，现场劳动会
　　 晚上，革命批斗会
　　 说是“严防阶级敌人破坏”
　　 一天两天……
　　 一月两月……
　　 一年两年……
　　 白天，有人流汗流血
　　 晚上，有人流血流泪
　　 不知贴上了多少
　　 人的精力
　　 不知赔上了多少
　　 物资财力
　　 不知牺牲了乡亲们
　　 多少个白天
　　 也不知葬送了乡亲们
　　 多少的夜晚
　　 大坝终于筑成了
　　
　　 乡亲们却像走了三魂七魄
　　 脸色面黄肌瘦
　　 说话言不对语
　　 动作特别迟缓
　　 眼睛十分呆滞
　　
　　 3
　　
　　 谁也不问大坝在这里
　　 有什么用处
　　 谁也不想大坝在这里
　　 有什么好处
　　 抓革命促生产的产物
　　 谁敢说有错
　　
　　 大队上报公社
　　 头儿徒步参观
　　 惊异地睁圆了眼
　　 在仅有一条小溪的山沟中
　　 造出了这么大的拦水大坝
　　 不是文化大革命的成果？
　　 嗬，奇功一件
　　 立即，喜报上县
　　 头儿坐汽车来展览
　　 一番褒奖一番赞扬
　　 嗬，一件奇迹
　　 又立即喜报地区
　　 头儿坐卧车来参观
　　 奖状锦旗多得
　　 几乎填平了大坝
　　 省上领导也来莅临
　　 点名广泛宣传
　　 公社头儿说：亲战
　　 县上头儿言：坐镇
　　 地区头儿讲：督战
　　 为此，全部提拔升迁
　　
　　 这个帐，怎么没有人算
　　 五六百壮劳力，日日夜夜几年
　　 移山损失了几百亩良田
　　 无田饿死了几十条性命
　　
　　 4
　　
　　 虽然，筑起了罕见的大坝
　　 但要浇灌山田
　　 还是很难很难……
　　 附近两山的山田
　　 已经变成了红石岩
　　 唱不出近水楼台先得月
　　
　　 三台抽水机，也只能
　　 呓语搬的瞎叫唤
　　 一台抽十米
　　 就算三台三十米
　　 还剩几个三十米怎么办
　　
　　 革命也许就是大吹大揽
　　 大队书记报产量
　　 “由于灌溉增了产
　　 亩产达到八百三”
　　 已经在大夸海口
　　 亩产实际三百三
　　 公社书记嫌不光荣
　　 笔一伸，产量变成一千三
　　 县委书记说要越黄河
　　 笔下又增长为三千三
　　 地委书记又下令
　　 产量重新核算，横竖要跨过长江
　　
　　 世事究竟算不算倒颠
　　 产量竟由头儿笔下算
　　
　　 5
　　
　　 百姓为此吃尽了苦
　　 白天跟着喊口号
　　 夜晚对天喊要死
　　 挨着饿着捆着腰
　　 却向伟大领袖表忠心
　　 允许大人一天吃二两面
　　 剩余的粮食往上交
　　 大人家饿得头昏目眩
　　 小人儿饿得面黄肌瘦
　　 革委会，下命令
　　 谁叫饿，是现反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革命就得如此大干
　　 饿死人，咱们还得巧遮掩
　　
　　 6
　　
　　 大坝中的水
　　 乡亲们的心
　　 越积越多
　　 越来越沉
　　 从开始修大坝
　　 到大坝修好
　　 心中悄悄嘀咕
　　 “村子都住的很低
　　 这下算是念了丧经”
　　 现在，心越发收紧
　　 看着一年间
　　 大坝越来越红
　　 心却越来越吃紧
　　
　　 口中谁也不敢讲
　　 私下里都盘算
　　 水会要了我们的命
　　 谁去除掉这个大祸根
　　 一个个私下这样想
　　 但都不是这样的英雄
　　
　　 许多乡亲暗自想
　　 既挨饿又担惊
　　 这算什么文化大革命
　　
　　 7
　　
　　 那壶不开提那壶
　　 遇到百年不遇的大暴雨
　　 洪水一个劲儿地钻进坝
　　 几天之间水位升十米
　　 吓坏了革委会
　　 吓傻了党支书
　　 颤惊惊召开会议
　　 胆怯怯商量对策
　　 打个电话一级一级请示
　　 啥话不说哼哼哈
　　 由此算是束手无策
　　
　　 乡亲们哭天喊地
　　 谁都知道人财危急
　　 但谁也不敢出主意
　　
　　 8
　　
　　 解放前的小地下
　　 红旗下的老支书
　　 文革中的靠边站
　　 带着独生儿子
　　 在那个最危急的时刻
　　 终于设法打开了闸门
　　 两个人却没有再回来
　　
　　 大坝终于被冲垮
　　 冲着泥土
　　 刷着细沙
　　 裹着水泥
　　 洪水一泄而出
　　 流水，好大好大
　　 声音，很响很响
　　 从村边漫过
　　 三天三夜后
　　 水才越来越小
　　 村边的流水
　　 还在小孩的膝盖上
　　 过了半个月
　　 村前一片泥泞
　　
　　 人声鼎沸
　　 “要不是老支书
　　 成千上万的人都得送命”
　　
　　 8
　　
　　 几年的血汗几年的梦
　　 几年的担心几年的惊
　　 ──逝去了
　　 千人的劳累万元的钱
　　 六年的岁月数百的田
　　 ──远去了
　　 三台抽水机千米的输水管
　　 百片小树林万棵的零星树
　　 ──吹走了
　　 百里之外觅来的巨石
　　 千里之遥拉运的水泥
　　 渭水之中掏来的沙子
　　 两山的田地起出的泥土
　　 ──冲走了
　　
　　 上面来人查责任
　　 老支书定为现行反革命
　　 老支书赔命也无妨
　　 家有妻子孙子也顶桩
　　
　　 两个人的死换回了几万人活
　　 挽回不该有的损失也数不清
　　 老支书一家还受了高封
　　 送丧那天，鬼神皆惊
　　 一千人，为他扶灵
　　 几万人，为他送行
　　 “天爷爷咋就没有眼”
　　 老百姓中肯的评价
　　 老百姓不平的心声
　　
　　 9
　　
　　 也许是
　　 付出了
　　 无用了
　　 也许是
　　 国家大
　　 耗费了
　　 也没啥
　　 损失上边不过问
　　 下面也安宁
　　 海上无风水就静
　　 谁也听不见百姓的哭喊声
　　
　　 不用惊问
　　 这只是十年动乱中
　　 劳民伤财的一个缩影
　　
　　 10
　　
　　 今天
　　 站在沟里
　　 心想
　　 文革十年说不准
　　 就是在发疯
　　
　　 放眼沟底
　　 仿佛看得见
　　 当初可怖骇人的情景
　　 抠一粒遗存的水泥石
　　 放在耳边
　　 就可听见沉睡十几年的回声
　　
　　 当时的一个幼童
　　 心中也刻下了
　　 难以磨灭的阴影
　　 更不用说当时的大人
　　 故事只是沉睡在历史的封存中
　　 不信，拨动记忆痛苦的琴弦
　　 每个人的心都会颤动
　　
　　 奇怪，吹拂的沟底风
　　 侧耳倾听
　　 也能听见
　　 沉睡故事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