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罪(小说)
高楼在昏暗的夜幕下沉沉地睡着,街道上无精打采的路灯映照它们睡熟的脸,整座城市像浸泡在一潭死水里。一道出租车的灯光从不远处的拐角投射而来,将道口禁止鸣笛的标牌照得一亮,一如眨了下眼,后又目光一撇,渐渐暗淡着睡去了。
“要坐车吗?”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身穿略宽的黑色外衣,领口处还露着红色的开了线的毛衣,光是看着就觉得穿起来一定不舒服。
站在标牌下的盘发女子,外套蓝色羽绒服,脚穿黑色高跟靴,双手插兜,脸色稍有苍白,目光中透着一种成熟稳重,看模样也是三十多岁的人。羽绒服精致匀称,直裹到她微凸的膝盖处。
“太好了,终于等到一辆车了。”说着女子把她兜里的洁白的紧握着的手伸出来,打开出租车的后门,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又自言自语道“这天,真冷啊。”
男子立刻摇上车窗,把方才未开的空调打开,又将上方的橘黄色小灯点亮,这才略有僵硬地踩了脚油门,车,便做了这条空荡荡的街道里唯一的客人。其实这位女子,也是他今天的唯一客人。
他叫寒渊,三十六岁,过了今天就三十七了。三十三岁时,他也是在这样看似无人的路上开着车,那车买来有三年了,是和妻子李洁结婚时买的。那时,路灯冷冷地照着那点方寸之地,而锥形光亮的外面却是一片漆黑,仿佛装着无数未知的危险。他在穿过马路时,撇了一眼那血红的交通灯,像有什么触动了他的心,那是妻子提前备好的飘香的咖啡,和三岁的女儿粉嘟嘟的小脸蛋儿。
那个人是什么时候站在路中央的,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偏偏要站在路中央,他也不知道。他慌乱地踩下刹车,但是太晚了,他从来没有像那时体会到时间的虚幻,他也终于相信,一切的美好都可瞬间粉碎在它的缝隙中。因那次事件,他被判了三年,倾尽了全部家当,今年秋初才出来。后来经人介绍,废了好几天口舌,买了不少贵礼,这才让那一身肥肉的出租车公司老板收纳了他,做了一名收入微薄的司机。
“请问您要去哪?”寒渊目视前方,手握方向盘,很随和很礼貌地问坐在后座的女子。
女子身子往昏暗的窗边一扭,显然是对寒渊的称呼有些不适。“天琪家园。”女子淡淡地说道。
“正巧!我家也在天琪家园,哦不,现在不在了……”寒渊沉默了一小阵又客气地说“您还冷吗?我这儿空调开成最大了,要是一会儿热了就告诉我一声,我给调小点。”
女子紧了紧衣服,抿了一下嘴,又向窗边挤了挤,抬头看着车前的玻璃,玻璃上面的部分有着被车内的鹅黄灯光投射的身影。那影子好似肥胖健壮,仔细看,就发现那只是宽肥别扭的衣服进行的无味包装。
“把车内的灯关了吧,玻璃反光,驾车危险。”女子轻声说。
寒渊心里猛地跳了一下,那双握住方向盘的手攥的更紧了些。“哦,麻烦您把它关掉吧,我这儿开车,回头不方便。”
女子把焦黄的车灯熄灭,车内的光线暗淡了下来,街道两侧的路灯奋力张着欲睡的眼,有的还闪闪烁烁,忽明忽暗,像是在等谁咳嗽一声将它惊醒。
“您家在第几栋楼?”坐在前面的寒渊转了方向盘,公路旁的树影透过车窗,张牙舞爪地擦拭着他干裂粗糙却整齐利亮的头发。
“第九栋,你停在小区门口就行啦。”女子故意把说话的声音提高些,做出了自然的应答。
“九栋,我记得九栋楼前有一座喷水,旁边还有四角飞起的亭子,滴翠养眼的草坪。躺在上面看着黄嫩的蒲公英花,闻着草香,一撇眼还能见到九栋楼顶的紫藤萝呢。”
“你家也在九栋楼?”女子好像来了兴致,转过头望向寒渊的右后侧,等待他的答复。
她没有尝试过躺在柔软的草坪上放赖,因为她工作太忙,而且这么大个人了,哪还能像小孩子那样天天酿造着欢乐,无忧地生活,如在梦中。
“以前在,现在不在了。”
“搬走了?那不挺好的吗?”女子感觉那里有些不对,仰头看向玻璃左上角的出租车行驶标贴,又转头看向寒渊的侧脸。昏暗中的目光藏满疑惑。
“恩,搬走了。”
车内再次恢复到沉默,城市边缘的地方有着大片的稻田,现在都黑沉沉地贴伏在地面,也该是睡了,毕竟已经十点多钟了。道路两旁的杨柳整齐地排列,像故意要把山那头的不规则的云影放进渺茫的光亮里,然后倾入急行的出租车中。
“秋天了,那楼顶的紫藤萝应是枯萎了吧。”寒渊像是在自言自语。
车内的温度驱走了女子身上的寒气,女子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木轻声说“没了,就在一年前被割了,说是每夏天都长得太茂盛,影响到了楼顶人家的生活,外加去年夏天多阴雨,一连十几天见不到太阳,那紫藤萝都蔫巴着,也不好看,就索性被人割了。”
“这人!长得茂盛也是罪,什么事非要做绝可不可。”寒渊有些激动,说话声不小,车外的杨柳叶子有轻微地摇动,像是被他吓到了。
女子也有些吃惊,她没想到寒渊会为那几簇普通的紫藤萝感到气愤。“这不都怪人,也是天灾,紫藤萝的确是在顺着自然生长,从生物的生存本质上说,它没有什么错,但是它毕竟影响到了人类的生活,也就是说,它违背了某种因人类而定的规则。”女子一边说一边做深思样,还很投入地将手举到半空比划着,不过寒渊都没有看见,他在认真地开车。
“规则?或许您说的是对的,这世上要是没有规则,真的就乱了。”寒渊轻声说。
“可不是嘛,无规矩不成方圆,就像路旁的杨树,要是没有人为的规则管束,它说不定会突然从你的车前冒出来呢!”
寒渊不自觉地踩了脚刹车,那车猛地顿了一下,女子的身子也撞到了副驾驶座的背部。
“哎呦!怎么了?”女子双手按着车座慌张地问。
寒渊愣了半天,然后摇摇头急忙说“没事没事,刚才踩错油门了。真不好意思,让您受惊了。”
“没事,你慢点开吧,谨慎点开,开车可不是闹着玩的,刚才后面要是有车,准追尾了。”女子语气里透着抱怨和指责,心想这人怎么毛毛躁躁的,说话也柔柔弱弱的,看不出一点阳刚之气。
“是是是,绝对没有下次,刚才真是抱歉。”寒渊转首弯腰道歉,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眉宇却微锁着,憔悴的带有皱纹的面庞被窗外毫无生气的路灯照得发黄。
“快开吧,这儿离中心区还远呢。”女子淡淡地说了一句。
穿过那条绸带似的护城河就到了中心区,桥上的灯光挨得紧密,像海水的波,从洁净的空中渡过,洒进碎金般的护城河,明亮亮的,醉了河里的轻舟,晃悠悠的。
“您着急回家吗?我想去廊鑫集团一趟,大约十分钟,想找个人说点事。”寒渊轻声请求。
他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
“反正去天琪家园也得经过廊鑫,你要是有急事就先到那停一下吧,我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女子淡淡地说,眉毛却是皱了起来,双腿往前一伸,肩膀也靠在了座背上。
寒渊在路边停了车,他记得老板每天都会工作到很晚才回家,这个时候应该在整理开会内容。他进入大厦内部,那条鲜红的地毯依旧诚恳地铺在那里,像正等待着一位归家的游子,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特别精神。他感觉地毯还是那么的柔软,毛茸茸的,承接着他停滞三年未近的脚步。他如往常一样,走进电梯,如往常一样,按亮亲昵过无数次的按钮,如往常一样地开门,看到一堆文件夹后面的老男人,他还是往常一样结实的身板,笔直的腰肢显示着他对于工作的用心。
“李总。”寒渊轻声叫道。
李总抬起头看到是他,身子往后一顿,眉毛上扬,后面带着微笑说“呀!寒渊,什么时候出来的?”李总的微笑将他的脸皮都堆到了脸颊上,皱巴巴的十分难看。
“前几天出来的。”寒渊说,其实寒渊两个月前就从监狱出来了,只是担心李总产生什么怀疑,对自己耽误这么长时间才回公司有所不满,所以才撒谎说是几天前出来的。
“出来就好,以后的日子要好好过,你还年轻,还能有所作为。”李总的头发已近半白,说话的口气有着老者特有的慈祥感,惹人亲近。
“恩,谢谢李总。李总,我今天来是想重回到……”
“哎,寒渊你听我说哈,咱们公司现在的情形非常紧张,状况非常不好,被好几个大客户连着拒签,最近弄得我是寝食难安。”
“李总您也别累到自己,毕竟身体重要,公司的底子特厚,这一点我知道,所以慢慢来一定会好起来的。您看我这次回来不求别的,只要……”
“寒渊啊,你不知道,这三年来的变化老大了。”李总站起身,一边走一边说,到寒渊身边时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古话说得好‘士别三日,当以另眼相看。’这个公司可大大不如从前喽!”说罢,轻摇着垂下的头。
寒渊被顶回了两次,心里憋得慌,感到有些难以置信。起初,自己抱着勇敢面对新的开始而来,下定决心去淡薄同事们的攻讦的目光。那位女子说得不错,无规矩不成方圆,自己要懂得低头,也许这就是命吧,就是女子口中说的天灾吧。
可是当他来到李总身边时,确实这样一种情形。寒渊转过身面向李总,提高了声音说“李总,让我回来吧,做个普通职员。”
李总没有回头,而是走向办公室座椅后面的那扇反射着光斑与黑暗的窗子。“你这孩子,不是我不愿意让你回来,是我现在没这个承受能力,昨天还解雇两个职员呢,要是我现在有从前那样的资本,不要说是普通职工,就算是三年前你做的经理职位我也会还给你。现在真的是在为难的当啊。”
“李总,这样吧,您交给我个任务,我拼尽全力,保证会顺利完成,没事,我不怕累的,养了三年,现在浑身是劲!”寒渊激动着说,语速老快,窗子上映出他颤抖着的身影。
“哈哈,你小子,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公司现在是真没有招聘新人的能力,这样吧,把你电话号留下,等公司的脚步迈稳了,从沟里爬出来了,我再联系你,然后给你做经理的职位,你的能力我是最相信的!”
寒渊明白了李总的意思,他心里很清楚公司的底蕴,他呆呆地站在办公桌前,紧攥的手张了开来。寒渊的事整个楼层几乎都知道,各个部门你传我,我传他,越传越夸大,越传越难听,越传越荒谬。有人说寒渊是酒后驾车,外加闯红灯,把一个男的撞死了。还有人说,寒渊是故意谋杀,借着开车闯红灯的理由来减少刑期……李总明白寒渊只是一时头昏,才做出造成那场伤人害己的车祸。因为他很清楚寒渊的人品,可是为了公司的声誉,为了大多数职员的安全心里,还是委婉地拒绝了他回单位的申请。
“来,寒渊,这些钱你先拿着,算是公司的一点心意。”李总塞到寒渊手里三百块钱,柔声地说。
寒渊走到一楼大厅,那的柜台内有两名保安,一个趴在台上睡着了,一个坐直了身子,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寒渊小跑着出了集团的大厦玻璃门。
“抱歉,让您久等了。”寒渊回头看向后座端坐着的女子说。
“啊,没事,你刚才去见谁啊?你朋友吗?”女子随意说着,就当是打发一下枯燥的坐车时间。
“我的老总,不过现在不是了。”说罢,寒渊叹了空气,一种茫然,失落的情绪从他的语气中流露而出,宛如融进了一块儿黑夜的池水,浑寂中散着冰冷。
“恩?你以前在廊鑫集团工作过?”女子一脸疑惑地问。
“我曾经是经理。”
“天!廊鑫集团一直是全市最壮大的集团,里面的人都是精英,职员的待遇相当不错,你说你曾经是经理?”女子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手也伸出来扶住了座椅,身子挺直,等待寒渊的答话。
“恩。”寒渊嘴里只发出了模模糊糊的声响。
女子也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她看了看出租车前头的红色电子表说“您怎么开起出租车来了呢?”她知道问这个有可能伤了寒渊的心,但是她又不忍伤了自己的心,那颗时常会跳动几下的好奇心。
要知道,她为了能去廊鑫集团工作,曾拖了好大一圈关系,本还打算拼了命去考研究生,但因家里条件不是很好,父母素缨疾病,弟弟在上高中,这才打消了那个念头。廊鑫集团是人人口中说的精英聚集所,都是高材生,连扫楼道的服务生都是大学毕业。可常年在廊鑫集团工作的寒渊知道,那些人多是有能力而无品行,在外面自以为是,在里头阿谀奉承。等寒渊做了经理后,他们没少背地里纷纷议论,好像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被寒渊压过一头似的。
寒渊把自己经历的事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他感到心里舒服极了,好久没有这样通畅的感觉了,好像从哪一天开始就从来没有过。但是立刻他就开始担心了,他还拍那位女士会不会怀疑自己的驾驶而要求下车,然后去打别的车回家。
“那你妻子呢?”女子轻声问到。车外已是灯红酒绿的热闹地带,街上的人在繁华的夜色里来来往往,不远处的汽车时而会打几声喇叭,像是要碾压噪杂的喧闹声,又像是在点缀着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
“回娘家了,带着三岁大女儿,现在应该是六岁了。”寒渊沉声说。他心里还是很感谢这位女士的陪伴,很感谢在她明白真相后还能坐他的车。
“你就没去她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