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的小村，提起小芳，没有说不认识的。我认识小芳，还得从十年前说起。
　　 十年前，当我到距离老家的小村有四十多里地的镇子筹备开饭店的时候，闺蜜杰问我，都有什么人来捧场。我说都是爱人的朋友，我这面没有。杰说，开业那天应该叫我们小学同学来捧捧场，总不能悄无声息地开业吧？再说也不能让婆家人看我们娘家没人呀。杰说这话是有前因的。我上学的时候一直是班长，学习好也特霸道，是领着男同学到处淘气保障女同学不被欺负那种，所以同学们都很“敬”我。我十五岁离开小村后，就再没回去过。虽然杰的家在我家走后不久也离开了小村，但杰与同学们还偶有来往。我觉得突然通知一直不来往的同学，怕他们多想，还是不通知的好。杰不听我的说辞，说，你别管了，听我的。
　　 开业那天，杰来得很早，电话哇哇响个不停。随后当村长的龙骑着摩托来了，身后跟着一长队摩托，很是壮观。我知道这是杰和龙的杰作，竟然带来了二十来个同学。阔别了二十多年的玩伴见面的一瞬间，我落泪了。拥抱，握手，还是小时候的熟悉与亲切，实在太开心了。可是，有个大眼睛大嗓门的漂亮小媳妇我却不认识。杰给我介绍说，这个人你肯定不认识，说出你就知道了，是咱同学华的小媳妇，叫小芳，比我们小六岁。华在外地打工呢，回不来，他媳妇代表了。龙紧接着杰的话玩笑地说，她现在是我们村里的姑娘，啊，不，是嫁到我们村里的姑娘。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龙说完后，竟然唱了一句，并且说，这首歌就是专门给她写的。一句唱词，一句话，引得大家哄然大笑。我就在这样的气氛中认识了小芳。
　　 小芳性格开朗，很多时候，单纯得竟然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有一次，同学家的孩子结婚，我和杰一同回到小村，住到了龙的家，龙便把小芳叫来陪我们。我玩笑地问小芳，华不在家，你一个人不害怕吗？小芳说，我有啥事的时候，就叫邻居强嫂或者强哥。强哥和强嫂可好了，就像亲哥嫂一样。我们听了这话，笑她，并假装严肃地对她说，小芳，你总叫强哥，强嫂会吃醋哟。小芳不笑，也严肃地说，吃啥醋？我不懂呀？我不叫他叫谁呀？强嫂不在家我就叫强哥，在我心里，他就像亲哥哥呀。我们更是大笑，故意逗她说，你这么漂亮，就不怕强哥起歹心？啥叫歹心呀？我从来没想过呀。咋这复杂呢？那我以后再不叫他了……看着小芳一副傻傻的模样，我们已经笑出了眼泪。由此，我便喜欢上了单纯可爱的小芳。我对小芳说，你下届竟选村妇女主任吧，你行的，你适合干这个。
　　 第二天我们去了小芳家小坐，低矮的小土房显得很破旧，和高墙红砖大院套比，很不协调。院子左侧是菜园子。靠前的右侧，是一溜猪圈。圈顶用扣大棚的塑料罩着。圈里有两头母猪和二十几头小猪。小猪见到生面孔，吱吱地叫着直往圈里躲，可爱极了。二十几只鸭子被我们走过惊得拐着腿在院子里边跑边嘎嘎地叫着，好像说着，闹腾，闹腾。小鸡倒是不多，一个个歪着头瞪着惊奇的眼神。大红公鸡竟然来了个振翅，跳到扣着的一口缸上仰着脖子打了两个鸣。小芳说，小兰姐，俺家公鸡在欢迎你呢。我们都笑了。
　　 小芳的家里没什么家具，一台老式电脑放在一进门的一张学生课桌上。一个长沙发椅横靠在后墙。南面是一铺由东到西的大炕，倒让我有了家的感觉。最引人注目的是挂在西墙上的几个镜框，实在是久违的镜框。一张老照片尤为显眼，那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气质高雅，穿着碎花的淡色旗袍，梳着半烫着的头发，那神态很像歌后周旋。小芳看出了我的疑惑，说，那是我妈三十岁的照片。我惊叹着，真美呀，你妈竟然比你美上太多啦。小芳的脸微微泛红，自豪地说，我妈年轻时还行，很能干，能吃苦。时间的原因，我们便匆匆离开小芳的家。
　　 再去小芳家的时候是去年的八月节前，我回老家办事，龙让我去他家果园摘果子。小芳来龙家看我，邀请我到她家坐坐，说盖了新房。龙的妻燕子陪我一起前往小芳家。
　　 走到村口柏油路上，透过路边的树林，便看见小芳家的房子了。两小间新建的房紧挨着老房西侧，青身，红色彩钢瓦，白色的塑窗塑门。和东西两院的邻居家房子比，觉得小芳家房子还是小了点。院子里还是鸡鸭狗叫的。推门进屋，水粉色地砖顿现温馨。再往前走，室内显得有些凌乱，地中央站着一个沧桑的老婆婆。说站着，其实老人的腰弯成了九十度角了，一只手垂着，一只手拿着衣服在地上胡乱甩着。地上还有好几件衣服，很明显是被婆婆扔到地上的。婆婆目光呆滞，裤子挂在臀部，露着腰和半个臀，就要掉下去的样子。婆婆见到我和燕子进来就抖抖的声音问小芳，谁呀？
　　 小芳呵呵笑了一下，赶紧伸手给老人提了提裤子，有些不自然地说，是一起开会的，你不认识。然后对我说，我妈，老年痴呆了，没人照顾。盖新房有地方住了，我接来了。以后就在我这不走了。你看，东面的屋给我妈住。炕上我又给买了充气的垫子，很软，隔潮。我妈瘦，怕硌，生褥疮就不好了。不怕你笑话，我妈的智力低下得不如小孩了，拉屎撒尿都不知道，除了我们一家三口，其他人都不认识了。整天祸害屋子，乱扔东西，就认吃了，还不知饥饱。每天不敢把所有的吃的都放在面上，怕她吃坏了。但我不在家的时候，各种吃的都给她放一些，我怕我万一有事，不能及时回来饿着我妈。没办法，顺着她吧。我妈一辈子很不容易，命很苦。小芳再次提到母亲很苦的话。我好奇，似乎觉得小芳小时候一定有很多故事，便不知深浅地追问。小芳终于讲起了她不想提及的故事。
　　 小芳出生在乡镇下面的一个小村，身上有三个哥哥，身下一个妹妹。从记事的时候起，便知道爸爸无劳动能力，身体瘦弱，经常打针吃药，走路都没力气，全家七口人靠母亲喂猪来维持生活。
　　 贫困和整日辛苦的母亲让小芳幼小的心灵萌发了一股力量，她经常会帮着母亲干超出年龄范围的活。单薄的身体，小小的人儿，忙前忙后的样子既让母亲欢喜又让母亲叹气。到了上学的年龄，小芳高兴，这是她心中渴望已久的一个梦。紧张的学习让小芳感到愉悦；课间的十分钟让小芳觉得自己就像天空飞翔的小鸟一样的自由快乐。放学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跟着二哥小哥去割猪菜，自己背不动，两个哥哥就来回地挪。吃完饭就赶紧剁猪菜。写作业几乎都没时间。玩，成了小芳儿时不敢奢望的奢望。冬天里，到户外和二哥小哥挎着篮子捡粪，捡柴禾。晚上烧炕也是小芳的事。那时还是生产队，家里没劳动力到队上干活，就没有工分，也分不到粮食。别说油，一家人吃饱都成了问题。大哥除了上学，家里什么活都不干，仿佛上学就是他唯一做的事，母亲也从不指使他。终于熬到大哥高中毕业，到生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时候了，小芳的心里可美了。心想，这回家里可以分到粮食了，可以吃饱饭了，作业本也可以不用在背面再写作业了，文具盒里也可以多两支铅笔，一块香橡皮了。母亲眉头却没有舒展，像有了心事，也时常能听见大哥和母亲嘀嘀咕咕。原来大哥嫌弃家里拖累自己，说母亲偏向小的，想要分家。于是有一天，家里突然多了许多人，一阵争吵过后，大哥如愿以偿。工分归他自己，其它还和以前一样一起吃住。小芳通过这次的决定才知道，母亲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父亲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大哥却是母亲带来的。知道了母亲在和父亲结婚前已经有过一次婚姻，生了四个孩子。自己还有着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母亲的前夫生病去世，母亲虽然还很年轻，但是腰总疼，干不了重活，小儿子又太小。无奈之下，经人介绍，母亲嫁给了本屯一直没结过婚的老实的父亲。母亲的小儿子就成了小芳这个家里的大哥，那个家就交给了大姐。难怪大哥对父亲总是很冷漠，小芳也听不见大哥叫父亲什么。大姐结婚没几年，姐夫就得了到脑血栓。抢救过来后，一直瘫痪在床。大姐不想打扰母亲的新家，也没能力特意看望母亲。那面的哥哥和二姐恨母亲扔下他们不管，所以也从不来看母亲。大哥也恨母亲不该嫁人，心里一直有着怨气，加之私心做祟便闹着分家。
　　 这样一来，家里更加困难。二哥小哥都很能吃，总喊着饿。给猪割的野菜挑出一部分做菜吃，榆树叶也成了饭桌上的主食。玉米饼子里有榆树叶，汤里也飘着榆树叶，没有油，滑溜溜的树叶汤却也挺好吃。
　　 大哥很快有了对象，要结婚。母亲东借西借，强挺着为大哥简单办了婚事。这个家和大哥没了关系，仿佛大哥和母亲也没了任何关系。大哥离开了家，再没管过这个家，也再没看过母亲。家里没了劳动力，二哥没能读完小学，不得不退学，做了家里的劳动力。工分换不来钱，不久，读五年级的小哥也退了学，做起了小买卖维持家用。母亲还养着猪。小芳成了母亲的好帮手，割猪菜，剁猪菜，喂猪，帮母亲烧火，起猪粪。和妹妹抬土垫猪圈，妹妹身体弱抬不动，两人就一点一点地抬。每天吃完晚饭收拾完天就黑了，没写作业的时间。两个哥哥干了一天的活，晚上吃完饭就累得睡觉了。小芳怕惊动哥哥，就等十一点多大家都睡熟了时，点起小蜡头，趴在被窝里偷偷写作业。小芳上初中的时候，家里的开销自然增大了。父亲每天还要打针吃药，小哥和小芳吵架不让小芳上中学。小芳太想上学了，她还有着大学梦呢，可不得不放弃学业。不久老师来家里找母亲谈话，做母亲和小哥的工作，小芳才得以又去上学。当时的小芳特别开心，上学路上，听着树上飞来飞去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小芳觉得比刚上小学一年级时在校园里听到的鸟儿的叫声还好听，她认为，那些小鸟是为自己能再上学在开庆祝会呢。
　　 中学离家里有六里多地，要步行去上学。每天小芳都会早早起床，抓紧干一些活，把一家人的饭做好，匆匆吃上一口。有时来不及吃饭，就带着一个玉米饼子步行出发了。那一个饼子可是包括中午的饭在内的。家里困难，每顿饭没有管够的时候。干粮分着吃，剩下的就用汤和稀粥填肚子。可为了小哥做买卖用，家里还是借了一部分钱买了一辆自行车。小芳心里太想自己也能和其他同学一样，骑上自行车去上学。她觉得骑在车子上像鸟在飞，一定非常惬意。有了自行车，小芳上学期间总共才骑过几次。
　　 初二那年，二哥结婚，做了本村一个家境不错的人家的上门女婿。半年后，父亲就去世了。父亲的离去对母亲来说，如同心被掏走一样。母亲常常望着父亲平时躺着的地方发呆；常常忘记做事。家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沉闷起来。小哥也到了结婚的年龄，小哥不想就这样穷下去，听村里一个在新疆打工的人说，新疆好赚钱，带着路费就去了新疆。
　　 哥哥们都走了，妹妹身体又不好，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妹妹瘦弱得像根豆芽菜，母亲的腰疼病也更厉害了。小芳不想母亲太累，再次退学，当了家里的老大，承包了家里的大事小情。和二哥商量合伙种瓜，卖瓜，收地，喂猪。母亲负责做一些家务兼喂马（生产队解体分到的）。两年后，小哥从新疆回来，和小芳的同学结了婚，结婚的钱都是母亲给出的。结婚后，小哥很能干活，小嫂啥活都不干还总和小哥吵架。母亲不作声，小芳和小妹更是敢怒不敢言。到卖小猪的时候，小芳很想买块手表，想着在地里干活时不用再看着太阳估摸时间了。海鸥手表六十五元一块，小芳和母亲说的时候，小嫂气得够呛。小嫂和小哥大闹，吵着分家，不然就不过了。家里又没钱盖房子，更没钱买房。母亲让出了大房，一家三口人住到仓房里。这时家里更穷了，猪也没得喂，马也归了小哥家。仓房墙壁薄，又烧不上炕，到了冬天冷得够呛，夏天又热得够呛。妹妹每天晚上睡熟时，母亲总是担心第二天会醒不来。三餐改吃两顿还总断顿。小芳实在没办法，就去了同母异父的大姐家。吃住在大姐家，回到家里干活。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做些买卖维持家用。大姐看着小芳太可怜了，丈夫又有病卧床，日子也是实在难熬，就托人给小芳介绍了对象。小芳舍不得把母亲和妹妹扔下，介绍对象也不看。母亲劝小芳，还是去看看吧。姐家也是困难，这个家也不能总拖累你呀？小芳说，我结了婚，你和妹妹又咋办呀？是呀，你结婚了，我和你妹咋过呀？！母亲说完，眼泪溪水般地从无望的眼里流了出来，呜呜地哭了。小芳抱着母亲哭作一团……
　　 小芳结婚了，嫁给了别村的华，也就是我的同学。结婚那天，母亲很舍不得，看着婚车接走自己的女儿，母亲早已泣不成声。那年小芳20岁。
　　 小芳结婚后，本来冷清的家显得更加冷清了，尽管小芳和华每次来看母亲都会带来点米面，二哥偶尔也偷着给母亲点小东西。可小芳家日子也不好过，二哥又是上门女婿，在那个家特受气，无望的孤独与贫困迫使母亲不得不走出仓房，带着病弱的小妹嫁到城里一个大自己二十岁的在工厂上班的男人。那个男人的妻子是有病去世的，家中有一个比小芳要大一些的男孩。那男人的身体也不好，就想找个农村女人做媳妇。农村人踏实，能吃苦。有人给提小芳的母亲，见面就同意了。虽然家境也不富裕，但母亲和妹妹总算有个暖和的家了。继父对母亲和小妹也很好，给母亲和小妹把户口落到了城里。小芳终于松了一口气。后来继父给母亲交了劳保，母亲也没辜负继父的期望，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继父后期卧床好多年，母亲尽心侍奉，一直到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