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些日子以来，我就像换了一个人，简直就不是原来的我了。
　　 认识我的人大多数喊我小段，实际上我已经四十出头了，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厂工艺科时，科里就数我最年轻，和我年龄最接近的也整整大我六岁，于是大家顺利成章地都喊我小段，这一叫就叫了二十年。现在，人们都知道东方集团办公室有个小段，却很少有人知道我的真正名字。找我的朋友们到厂门口，一说小段，人人皆知，很好找，说名字反而很多人不太清楚。
　　 有一次，一个女孩打电话到办公室也说找一下小段，我去大门口接时，才看见是宝贝女儿，哭笑不得，就板起脸训斥女儿说：“小段也是你叫的？”女儿一脸委屈地说：“老爸，说让人家找爸爸，还得解释爸爸是谁，直接说名字，又觉得不尊重你，人家都叫你小段，我也就跟着叫了嘛！”此事传开来，大家觉得喊我小段，更理所应当了，就连以后进来的年轻人也跟着喊我小段，而很少有人叫我段处长了。小段！小段！我心里想：你们爱叫就叫吧，这只能充分说明我这个人，人缘好，平易近人，没有官架子。
　　 这些年来，我在科室里从助理工程师干到科长，又下车间干了几年车间主任，年龄大了，来到了厂部办公室。这时候厂子改制了，成立了东方集团公司，集团设了一个政工处，我是集团公司的老中层领导，人又成熟稳重，办事牢靠，领导研究之后让我担任了了政工处处长。我也是个老实人，办事守规矩，对这些年社会上花花绿绿的事从没动过心。有时侯厂里接待客人，我也参加，也有桑拿、按摩之类的活动，但我一直都是洁身自好，不越雷池半步，更不要说找情人、包二奶了，那在我眼里简直就是弥天大罪，等于对不起列祖列宗！我有一句口头禅：做人得有底线，讲原则！
　　 我是八十年代中期从大山里走出来的，身上农民味十足，平时不注重穿戴，总是把新衣服压在箱底，等想起来穿时，新衣服都变成了旧衣服了。一套西服除了夏天之外，我一年三个季节都穿。新衬衫只有到夏天才穿，在冬春季节，里面套的都是旧衬衫。朋友们都说我，我也满不在乎地说，又不相对象，穿那么好干啥？我老婆则恨铁不成钢的，牙根咬的直痒痒，“你就是一农民，一辈子都是！”我哑然失笑说，“我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你怎么现在才发现？”
　　 但是这几天，我突然讲究起来了。特地买了套名牌西装，衬衫换上了新的，领带打起来了，皮鞋也擦得油光可鉴，走起路来一路欢快的歌声，上楼一步跨三个台阶，脸上总洋溢着幸福甜蜜的微笑。
　　 2
　　 元旦前夕的时候，由于业务关系，我们公司领导决定请市里一个部门的王科长吃饭，我也参加了。去车接客人的时候，王科长的妹妹也在，就一块来了，吃饭时王科长的妹妹恰好和我坐在一起。
　　 席间，我知道这女孩儿叫王月，在市人事局工作，说是女孩儿，其实也三十多了吧，应该说是个成熟的少妇！
　　 王月穿一件墨绿色的呢大衣，皮肤像白瓷一样质地细腻。她不太爱说话，很安静，但举止得体，落落大方，于少妇的羞涩中平添了几分秀美。别人乐时，她也陪着笑，但笑只是微笑，浅笑，就是嘴角微抿的那种笑。她不时地给大家夹菜，我离得近，得到的照顾自然最多。一顿饭功夫，我便对她产生了好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发名片时，我特意给她了一张。
　　 大年三十晚上，我正在客厅里看春节晚会，听见手机笃的一声响，我知道是信息来了。我不会发信息，但我会看，我一直认为用手机只要会通话就行，看信息也是上高中的女儿刚刚把我教会的，妻子还不会呢。我跑进卧室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在灯下看信息。我咧着嘴无声地笑了，脸上呈现出甜蜜的笑意，盯着手机将短信反复看了几遍，连妻子在外边喊我，我都没有听见。
　　 “啥事，这么着急？赵本山快出来啦！”妻子这一叫才惊醒了陶醉中的我。
　　 其实信息内容很简单，就五个字，“新年好王月”，中间连标点符号都没有。
　　 整个春节，我收到了铺天盖地的很多祝福的短信，有的言恳意切，有的吉祥有加，但都被删除了，唯有王月的短信被我小心翼翼地存入了SIM档案。
　　 这条信息就像我偷来的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家级宝物，精心地珍藏在自己的密室，工作闲暇时拿出来看看，像在高雅的音乐厅里欣赏贝多芬的交响乐；工作紧张时也拿出来看看，像到了舒适的驿站小憩；高兴的时候看看，兴致更高；郁闷的时候看看百愁皆消，而且我每次都小心翼翼，用心品味，只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它，或者弄丢了她。
　　 3
　　 迎春花开了，杏花开了，桃花和白玉兰也开了。这时候，四月就来了。
　　 四个月情感小溪的潺潺流淌，已经被我心里那条坚实的堤坝聚集了满满一池春水。而现在，钱塘江的春潮再次来袭，那种冲击力令再坚固的堤坝也难以承受了。无所不在的想念像无数只小虫子吞噬着我的心，二十年来，我从未体验过这种滋味。我和妻子当年是别人介绍的，还是在一个厂里，想见马上就能看见，根本用不着思念。而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未成熟的梅子，酸酸的，甜甜的，那后味分明还有一点苦涩。
　　 这时，天赐良机，市里一年一度的黄河旅游节来临了，黄河旅游节开幕式演出，请了不少大腕明星，用宣传部门的话来说就是：全市人民翘首以待的一次高水平演出。
　　 我的一个朋友在体育馆当馆长，早早就送来了两张贵宾票，就是招待记者和重要来宾的那种软座，视觉位置极好。这种待遇我还从未享受过，也不敢去享受。这个朋友往年也送票，但送的都是卖不了的座位，看时就像在飞机上往下俯瞰，隐隐约约的。年前，这个朋友的小舅子想给厂里供应一批发福利的粮油，是我给牵的线，这样，朋友才特意从黄河旅游节委员会那里搞到了这两张票。
　　 朋友走后，我脑海里马上映现出王月的身影。送，给王月送去！但是，该怎么送？我和王月只是四个月前偶然邂逅，萍水相逢，见过一面，还是在乱哄哄的席间，现在去送票，会不会显得太突然？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了那条短信，我茅塞顿开，有了！先打个电话探探口气，如果态度热情就去，冷淡的话，那就万事皆休。
　　 我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忐忑不安地拿起了话筒，按照信息上的号码，拨通了王月电手机，拨号的时候，我的手微微有些发颤。
　　 电话响了几声，我听到王月温柔的声音：“喂，你好，哪位？”
　　 “王主任在吗？”
　　 我想，王月这个年龄，再怎么说也得弄个副主任当当。这年头，兴虚职实叫，反正捧不恼人，称号就高不就低。
　　 “我就是，你是哪位？”王月轻轻地说。
　　 “我，我是东方集团的段宏伟，你哥的朋友。”我说着，我很为自己的介绍很是得意。
　　 “是段处长啊！”王月的声音里似乎微微有些惊喜，但这惊喜不动声色，不平心静气地聆听根本就感受不到。
　　 王月寒暄道：“段处长你好，最近很忙吧！”
　　 “不忙，尽是些琐事。”
　　 “那有空来坐坐，我在局机关三楼，往东第三个门，门上挂个档案科的牌子，我在里间，就我一个人，办公室电话是8833766。”
　　 王月一气说了这么多，我胸口有些发热，我觉得王月最起码应该不讨厌我。
　　 “好了，我记下了，”我沉吟了一下说，“黄河旅游节开幕式，你去看吗？”
　　 “我们单位往年都买票，听说今年不买了，我不知道是咋回事儿。”王月说。
　　 “我这里朋友送了两张票，你去看吧！”我爽快地说。
　　 “噢，那太谢谢了。”
　　 “明天上午我给你送去，你在办公室吗？”
　　 “在，嗯，我可能10点要出去”
　　 “那我一上班就去。”
　　 “好吧，我等你。”
　　 “再见！”
　　 “再见！”
　　 那边已经挂了电话，这边我老半天还握着手机在发呆，我感到王月的余香犹在，弥漫在整个房间。
　　 短短的一通电话，我不知怎么的出了一头汗，真是没做过贼，去别人家里不小心带走一根线头，也会心虚呀！
　　 4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便爬起来了。
　　 头一天下班时，我就交待了同事，明天要去市里办点事，老总要是问起，就说十点以后回来，不问就算了。晚上，我在家泡了个澡，出去到一家像点样的理发店，理了理发，还焗了油。
　　 起床后，我先是摸了摸屁股后边的口袋，硬硬的还在。票是铜版纸印的折页，两张票鼓鼓囊囊的，晚上睡觉时裤子是折起来放的，自然安全。
　　 然后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了洗脸，牙刷了一遍，感觉不干净，又刷了一遍。刚理的发，怎么有几根头发竖起来了，不行！又用水湿了湿，梳顺。我没抹摩丝，擦润脸油之类的习惯，妻子用的摩丝、玉兰油都放在面前。还是不用了吧，男子汉，大丈夫，自然些好，我想，王月会喜欢那些涂脂抹油，花里胡哨，油嘴滑舌的男人吗？
　　 一看表，才六点半，时间尚早，我对妻子说了一声“我出去转转”，就到外边去散步。大约到了七点钟，回到楼下，在早餐摊上掏一块钱买了四个包子，掂着回了家。
　　 我麻利地往锅里添了水，打开液化气炉子，又从冰箱里取出三个鸡蛋，开始做荷包蛋。水开了，我小心翼翼地将鸡蛋打入锅里。几分钟后，将两个白里透黄、色泽圆润的荷包蛋盛进碗里，就着包子很好地吃了一顿早餐。
　　 吃了饭，我又走进卫生间，重新梳起了头。想到今天的反常举动，连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这一笑不打紧，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门牙上沾了一块韭菜，很惹眼。这还得了？和王月一说话，白上加绿，简直丢人现眼，实在影响形象。于是第三次刷牙，由牙齿联想到指甲，伸手一看，指甲也长了，便找着指甲刀，细心地剪了指甲，又精心地锉了锉，这才换上衣服，到门口穿上皮鞋，拿擦鞋布擦了擦，拉开门，头也没回地说了句：“上班了。”算是给妻子汇报过了。
　　 东方集团位于郊区，但我家在市中心，离人事局不远。看了看表还不到八点，时间过得真慢。便信步到了大张广场，与广场毗邻的便是全市最高的衙门，市政府大楼，大楼东边过一个路口，便是人事局办公楼。这条路我熟悉，到市政府办事，经常打此经过。此时正是上班的时间，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现在还早，我想，人家也许正在打扫卫生或者安排一天的工作，时机不好。我又漫不经心地在广场上转了两圈。
　　 我不时地看表，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向东走去，过了路口，来到了人事局办公楼，恭敬地对门卫说找王主任。
　　 “啊，找王月，在三楼。”
　　 “谢谢！”我绅士般地说。
　　 走到一楼与二楼中间的平台，我看看四周没人，又认真检查了一下裤子拉链，整了整衣领，紧了紧领带，用手抿了抿头发，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定定神。但同时我发现自己微微有些紧张，手心里竟然出汗了，我自己安慰自己，胆小成不了大气侯，又不是去贩卖毒品，就送两张票，紧张啥？
　　 上到三楼，往东一望，有档案科牌子。走到门前，门是虚掩着的，犹豫了一下我开始敲门，动作很轻，里边传出一声“请进”。我推门进去，办公室外间并在一起放着四张办公桌，围坐着几个年轻人。
　　 “王主任在吗？”我问。
　　 还没等年轻人回答，我便听到了王月的声音：“段处长，你来了。”
　　 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位女士，我仔细一看，简直有些发呆。王月今天的打扮和四个月前简直判若两人，我相信要是在街上与她擦肩而过，我一定不会认出是她。
　　 她头发长了很多，已经垂到了肩头，并且做了离子烫拉直了，还染成了板栗色。她穿了一套藏青色的职业女装，白色高跟鞋，完美地衬托出了她的修长身材和纤细腰肢。她站在我面前，笑咪咪地看着我，嘴角微微上翘，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尽显成熟妩媚的气质。我的心砰砰的跳得厉害，既紧张又幸福，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进来吧！”王月说。
　　 我随她进了里间。
　　 房间里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一桌一椅一对沙发，窗台上摆放着一盆君子兰，叶子上还挂着水珠，显然是刚刚浇过。茶几上放着一个玻璃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盛开的白玉兰。靠墙的一面是一溜铁皮柜，直达天花板，柜前放着一架精巧的不锈钢梯子。办公桌上整齐地放着台历、电话、笔筒、计算器。
　　 “在里边办公的都是领导啊！”我没话找话地说。
　　 “哪里，我是管档案资料的，外边有点乱，”王月给我沏了一杯茶说，“科长有单间。”
　　 我心里反复思忖着该怎么给她说，是说有两张票，给她一起去看节目？还是直接给她一张，到时候自己跟着进体育馆，坐到她的身边？
　　 “太谢谢你了，段处长，”王月客气地说，“你还能想到我，给我送票，我真高兴！”
　　 “应该的，应该的，”我从裤兜里掏出那两张票，放在茶几上，但是话一出口，就变味了，“这两张票，你拿去看吧，节目很好，刘欢，宋祖英都来了。”
　　 “真是太谢谢你了！”
　　 我后悔不迭，怪自己懦弱，没有勇气。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自豪，188元一张呢！一给就是两张，显得我多大方，多有面子啊！
　　 本来我还想坐下喝茶聊天，可这时外边来了一个人拿着表格，让她盖章。等打发这个人走后，还没打上腔，又进来两个人。我看她这么忙，便趁着两个人说话的间隙，向她告辞说：“王月，你忙吧，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