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诚从飞机上下来的时候，停机坪上的风吹得有些呼拉拉的。已经是秋天了，连那风里都带着股子萧瑟的味道。登上摆渡车往航站楼去，他的心一直纠结着。在飞机上的两个小时，似乎像两天那么漫长。原本应该是大团圆的相见，居然成了永别。从心底泛起的一股子酸意直冲喉咙到达鼻子，他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硬是给忍住了没让流出来。
　　 取了行李往外走，那脚步却显得无比的沉重。刚刚出来，就看到等待在外面的人群中有人举着‘接严诚’的牌子。他走了过去，眼前这个男人对他来说很陌生。只是，在这个男人看到他的一瞬间，那眼睛就潮湿了，随之而来的是悲喜交加。
　　 “你是严诚？”男人的声音略带沙哑。
　　 严诚点了点头。
　　 “你可总算回来了！”男人的声音立马有了哭腔，那眼泪眼看着就要往外溢了。“我是你表哥小平。”
　　 严诚一直崩着的脸舒缓了片刻，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把抱住了这个男人。
　　 “你怎么才回来呀？舅舅、舅妈找了你三十年，怎么才回来呀！”
　　 这个看着四十来岁的男人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哭了起来。严诚一直忍着的泪水也这一刻决堤。两个大男人就这样毫无顾忌地抱头痛哭，过往的旅客看到，无不驻足回首。没有人知道这两个男人为什么哭，而关于严诚的故事，只有那些真正失去过亲人的人才能懂得那种痛。
　　 严诚，三十三岁，江南某大学的英语老师。三十年前，他叫黄伟，家在四川的某个乡村。黄伟的父母经营了一个加工厂，主要做挂面，有时候也加工一些饺子皮或者是馄饨皮。黄家算不上有钱人，但家境也算小康。闲暇的时候，黄伟的父亲喜欢带着他到镇上的茶馆看人家打牌。茶馆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些熟客，大都是相识多年，彼此熟悉的。所以，黄伟的父亲根本没有想到黄伟会在茶馆里被人拐走。
　　 当他发现三岁的黄伟不见了，四下找孩子的时候，孩子却再也找不到了。因为弄丢了孩子，这三十年来，他的父亲一直自责。夫妻俩为了找孩子，加工厂也不干了，南下北上的跑了好多地方。只要听说哪里有拐卖孩子的，他们就找去，只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孩子。但是，他们一次次期望，却又一次次失望。黄伟的母亲也因为在一次次失败的打击中不堪忍受，没几年就疯了。
　　 当严诚坐在表哥的车上往家走的时候，表哥跟他提起了这些往事。三岁的记忆几乎是完全没有了。但是，听到母亲疯了，严诚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在过去的三十年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他现在的父亲是浙江的一个皮革商人，经营皮革多年，家境自然很是殷实。他有一个比他大十来岁的姐姐，无论是姐姐还是父母，对他都很好。特别是他的父亲，每每跟别人提起他这个当大学老师的儿子，满脸的都是自豪和骄傲。若不是两个月前姐姐因为生意上的事跟父亲发生了冲突，因着借酒浇愁说了些醉话，他还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买来的。
　　 买来的？这话的意思是自己并非父母亲生。怎么会不是亲生？严诚当时想了又想，并没有半点迹象说明他有可能不是亲生。加之姐姐又是在酒醉之后说的话，那些话到底可不可信，严诚也在心中打了很多问号。当他在姐姐酒醒后再追问‘买来的’这件事时，姐姐打死不承认有那件事，而且还说那是酒后的胡言，怎么能当真。但是，严诚心里有了疑问，所以就会想要寻找答案。
　　 严诚不动声色地回了趟家里，然后拿到了父母的头发去做DNA鉴定。虽然他这样做了，但从心底，他仍旧认为姐姐说的就是醉话。他怎么可能不是父母亲生的，怎么可能是买来的。所以，这个鉴定似乎更是要说明他是父母亲生的，而姐姐说的就是胡话。事实的结果却让他失望了，他真的跟严家没有半点关系。如此说来，他真的就是买来的。那么，他的亲生父母又在哪里？他到底是从哪里被拐卖的。
　　 前些日子严诚偶然在新闻上看到一个被拐卖了二十多年的孩子，通过DNA库的盲比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严诚便有些心动了。在挣扎了几天之后，严诚去了当地的相关机构登记。他以为，等待找到父母的结果很渺茫。毕竟，那么多人没有找到自己的孩子，又或者是孩子没有找到自己的父母。然而，严诚是幸运的。他在最近的一次DNA盲比中找到了父母。当他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刚刚上完课出来。因为太过激动，也太过意外，还有些紧张，各种复杂的心情交织在一起，让他不禁在教学楼里大吼了几声。
　　 “伟伟，前面就到家了。”
　　 听到表哥这样说，严诚其实有些反应不过来。‘伟伟’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有些陌生，毕竟他已经叫了三十年严诚。
　　 看着车窗外并不熟悉的乡村，严诚努力地想从记忆里找出些零星的画面，但他失败了。三岁的记忆早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殆尽了。前面不远处的院子外面站了好多人，他猜测着，或许那就是自己的家了吧。果然，表哥在一个斜坡处停下了车。
　　 “伟伟，上去就到家了。”
　　 严诚的心很忐忑。三十年了，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家在这个地方，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原来另有其人。推开车门进来，站在人群里的一个老太太朝他扑了过来，不等他站稳，但紧紧地抱住他哭了起来。
　　 “伟伟呀，你怎么才回来呀。你爸爸连你最后一眼都没看到就走了呀！”
　　 严诚任由着这个老太太一边哭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身体，表哥说他的母亲已经疯了，所以这个老太太定然不会是他的母亲，但却一定是他的亲人。因为，只有亲人才会这般肝肠寸断。
　　 “这都三十年啦，你到底去哪里了。你爸爸为了找你，把大半个中国都走遍了……”老太太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撕扯着严诚的心，他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俨然像个没有灵魂的雕像。
　　 “妈，还是先让伟伟回家再说吧。”
　　 表哥的话像是提醒了哭得正伤心的老太太。她那断线的眼泪还有些止不住，因为哭太狠，那伤心欲绝的劲像是要一会才能缓过来。严诚这才知道，这位哭得伤心的老太太是他的姑妈，他爸爸的姐姐。
　　 沿着斜坡上去便是一个老旧的院子，院子里摆满了流水席。严诚的父亲去世了，黄家正在举办葬礼。因着黄家的葬礼，又听说黄家丢了三十年的儿子找到了，所以很多乡亲都聚集在黄家的院子里，想看看这丢了三十年的孩子如今长什么样。
　　 在乡亲们的目光里穿过人群，耳边不乏窃窃私语。严诚有些听不太懂四川话，但他知道，他们谈话的话题肯定与他有关。刚刚踏进院子，表哥便拿了串鞭炮送了起来。这是四川葬礼的习俗，如果有亲人来，那是一定要放鞭炮的。一是提醒家属有客来，二是对死者的祭奠。
　　 听到鞭炮突然响起，严诚倒是吓了一跳。姑妈拉着他的手正欲往堂屋去，因为那堂屋的冰棺里正躺着他的父亲。
　　 “大嬢！”
　　 此刻，严诚面前出现了一个身着孝衣的女孩。
　　 “微微呀，这是你哥哥！”
　　 这个女孩叫黄微，是严诚父亲后来抱养的女儿。老婆疯了之后，他的父亲就想若是有个孩子在身边，或许老婆会好起来，所以便抱养了这个孩子。给孩子取名‘唐微’，平时也就‘微微’这样叫着，四川人发音不准，这‘微微’和‘伟伟’有时候也分不清楚。原想是这样能让老婆好起来，可是事情并不如人意。但也因为这样，成就了另一段父女的缘分。
　　 “哥！”
　　 黄微只叫了一声，那眼泪也不滑落在地。这些年来，父亲如何寻找丢失的哥哥的，她都看在眼里。虽然懂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但她又庆幸遇上这样的父母。母亲虽然疯了，但偶尔清醒的时候对她也是慈爱的。她的父母抛弃了她，与养父母丢失了哥哥是完全不同的情况。虽然，有时候多少会伤感些。想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怎么那般绝情，但人生的境遇有时候并不是她能左右的。
　　 严诚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她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回来的路上，他的表哥倒是提起过这个妹妹，如今站在眼前，他从心里感激这个女孩子。因为在他走丢的那些年里，是这个女孩子陪着父母亲走过了漫长的岁月。
　　 “你去给你爸爸磕个头吧！”姑妈在旁边催促道。
　　 严诚用手指轻轻擦了擦黄微脸上的泪水，只说了一句：“以后有我！”黄微稍稍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时严诚已经跟着姑妈进了堂屋。
　　 “老幺啊，伟伟回来看你啦！你就睁开眼看看吧！”
　　 姑妈一进屋就哭上了。严诚把行李箱扔在一边，默默地走到那冰棺旁边。冰棺里躺着的父亲额头上还有伤痕，头发全都白了，看起来不像五十多岁的样子。
　　 “老幺啊，睁开眼看看吧，你到死都念念不忘的伟伟回来啦。你都找了他三十年，你总说，等伟伟回来了，一家人就能在一起吃团圆饭了。如今，伟伟就站在这里，你怎么反倒走了……”姑妈这一哭，就有些收不住了。黄微原本进来默默地跪在一边，如今见姑妈伏在冰棺上哭得死去活来的，立马起身来拉姑妈。
　　 “大嬢，你要顾着身体呀。爸爸已经走了，你可得保重自己。”
　　 黄微管姑妈叫‘大嬢’，这是当地的一种叫法，事实上就是‘姑妈’的意思。严诚有些听不懂‘大嬢’这个称呼，但他也帮着把老太太扶到了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堂屋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住了人，这样一个时刻，对于好些人来说还是难得一见的。
　　 “哥，给爸爸上柱香吧！”黄微从桌子上拿了柱香过来，严诚双手接过来点上，然后插进香炉里。又退到灵堂前，双膝跪地，虔诚地叩拜。堂屋里安静得厉害，大家似乎都在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失踪了三十年的儿子找到了，这是无比高兴的事。但天人永隔的事实，又是最大的悲哀。
　　 “伟伟，伟伟”这个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事实上，众人都分不清楚她到底叫的是‘伟伟’还是‘微微’。严诚闻声回过头去，那妇人已经进了堂屋。
　　 “妈！”微微先上前扶住了妇人，只是那妇人推开了唐微的手，径直走向严诚。围在外边的乡亲都没吱声，静看着这一幕，他们都想知道这疯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到底能不能认出亲生儿子来。
　　 “黄老三，伟伟呢？我都跟你说好多回了，不准带伟伟去茶馆，那里人多眼杂，万一伟伟走丢了怎么办？”
　　 黄微愣愣地看着母亲，听母亲说话这样清楚，怎么也不像疯了的样子。可是，仔细一听，还不就是疯话。严诚猜测着，眼前这妇人应该就是自己的母亲了。因为寻找自己一次次失望，母亲受不了打击，所以才疯了。听着母亲嘴里说着自己的名字，但眼里似乎把自己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严诚与父亲长得有些相像，母亲这是把他当成了父亲。
　　 “伟伟呢？伟伟，伟伟！”母亲突然焦躁起来。
　　 “妈，我在这里！”严诚含着泪抓住了母亲的手。母亲的眼神在那一刻突然变得温柔，那是一双母亲看着自己孩子的眼睛。但是，片刻之后，母亲就狂躁起来。“伟伟，我的伟伟。黄老三，你还我的伟伟，你个杀千刀的，不让你带伟伟去茶馆，你非要带着去……”母亲的嚎啕大哭也感染了在站的所有人。这个家庭的不幸，这三十年来他们是看着过来的。原本一个幸福的小家，因为孩子的失踪支离破碎成这样。
　　 严诚一把抱住了母亲，他的眼泪也在瞬间滑落。只是，母亲并不认识他，只是一个劲地叫喊着他的名字。那一声又一声的叫喊，像是要穿透严诚的心脏，每一声的叫喊里都承载着母亲浓浓的爱和思念。
　　 “妈，伟伟回来啦，你就好好看看我吧！”
　　 严诚大喊着，那撕心裂肺的疼也刺痛了在站的每一个人。有的人悄悄回过头去擦掉了眼泪，也有些人跟着哭了起来，还有伤心得看不下去的乡亲躲到了外面。
　　 “我要找我的伟伟，我要找伟伟！”母亲似乎根本听不到严诚的叫喊，她的目光在人群里转动。“你看到我家伟伟了吗？三岁的男娃，穿了条蓝色的裤子，白球鞋，条纹的毛衣。你看见了吗？我家伟伟很可爱的……”母亲胡乱地抓着人问，一会失落，一会开心，一会难过，一会又笑了。母亲的世界恐怕没有人能够清楚，但有一点大家都知道，她的心里只有儿子，无论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她的心里都念着儿子。
　　 严诚泪如雨下，但却什么都做不到。父亲安静地躲在那里。现在发生在这里的一切，父亲看不到，也听不到了。可是，那并不代表痛苦就此结束，而是痛苦一直在继续。后来还是严诚的小姨来哄走了母亲，围观的人也随之散去。
　　 那一夜，严诚与黄微一起守夜。堂屋里的灯光昏黄，兄妹俩跪在灵前，谁都没有说话，时间就那样一分一秒过去。夜半的时候，起风了。因着堂屋的门开着，那夜风吹得烛火有些摇曳。黄微起身去给长眠灯添了油，再回来跪下的时候，她对严诚说了一句：“哥哥也累了，去休息吧！”
　　 “不用。过去的三十年，我没能陪着爸爸，至少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应该陪着他。”
　　 “爸爸要是没出意外，看见你回来了，得多高兴啊！”
　　 严诚轻轻叹了口气。谁都不希望发生的事，但就是这样不幸地发生了。
　　 严诚的父亲几乎是和儿子同时拉到通知的，找到儿子这样的大事让他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中的活要回家告诉老婆。这些年来，因为找儿子早已经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又因为老婆后来疯了，看病再得花钱。他没有办法再出去找儿子，只得在镇上的工厂里找了份活干。一则可以挣钱维持生计，二是也能照顾老婆。抱着了女儿之后，又多了一项养育孩子的任务。所以，还不到六十岁的他头发全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