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末回老妈家，看到门外停着一辆三轮电动车，车上堆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件，我便知道是大舅来了。
　　 我快步走进屋，果然，大舅正在跟我爸妈唠家常。
　　 大舅来啦，你家那靠山镜没被你当古董折腾了吧？我笑呵呵地开着玩笑。
　　 那怎么可能，靠山镜可是你姨姥姥的宝贝呢！大舅憨笑着说。
　　 的确是宝贝，别人家的靠山镜是用来正衣冠，你家的靠山镜却是聚宝盆，是孝心镜，大舅，我老崇拜你了。我由衷地说。
　　 大舅依旧是憨笑。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五官，较之多年前也老了很多，可我再没觉得这张脸难看，怎么看都是温暖。观念的改变，要感谢姨姥姥家的靠山镜，那面镜子，不仅照人，也照人心。
　　
　　 二
　　 第一次见到他是我十岁左右，妈妈让我叫他大舅，他是姨姥姥的儿子。十岁的我，已经可以分辨美丑，大舅二十出头吧，其貌不扬，在我看来多少有些丑，那时候我便不喜欢他。因为离得远，很少见面，也就渐渐忘了他。
　　 我家搬到城里的时候，他便常常登门，时隔多年，对于他的印象依旧没有改变，他看上去仍旧不好看。因为时常见到他，也就间或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故事。
　　 大舅虽然长得不好看，三个妹妹却出落得都很漂亮，虽然农家女子衣着朴素，却难掩秀丽。他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却因为相貌一般家境寒酸，没有哪家女子愿意嫁给他。眼看着年近三十，急坏了姨姥姥，只好央求大女儿为儿子换亲。大女儿自然不愿意，但抵不过姨姥姥的眼泪，姨姥爷的唉声叹气，自家哥哥的愁眉不展，只得含泪应允。
　　 大舅娶了妻，妹妹也嫁到十里之外的村子。换亲成就的婚姻，没有爱情作为基础，期间的酸楚苦辣，唯有当事人自知。他娶了一个长相相当不错的女人。于是我想，姨姥姥的女儿嫁的男人也好看不了哪去，两个水灵的姑娘，都成了哥哥婚姻的牺牲品。两桩婚姻注定都是悲剧，不过是搭伙过日子而已。因为对换亲有看法，自然也就更加对大舅没有好感。
　　 我曾问妈妈，这个大舅为什么老到我家来，而且每次来都是两手空空。
　　 妈妈说，她小时候在姨姥姥家长大，姨姥姥视她为女儿，大舅当她是长姐，很有感情。所以他每次进城，都不忘来看看长姐。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长相，不喜欢他的穿着，不喜欢他的声音，更不喜欢他为了自己成家让妹妹为他换亲。
　　 再后来，大舅再来的时候，我看到他那辆老旧的二八车上挂着很多东西，车把上还有一面锣，可他却从不拿下来，我很好奇。于是头一次主动跟他说话，大舅，你这车子上都是什么宝贝？
　　 他赶紧说，你可别动，这些袋子里面都是药。于是我更加好奇，追着问是什么药。
　　 他很神秘地告诉我，里面是蝇子药，蚊子药，各种虫子药，还有耗子药。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很丰富，我看到他因为自豪，眉毛眼睛都拧成一团。我有些厌恶地捂上鼻子。
　　 他一定看出了我的情绪变化，憨笑着说，别小看这些药，乡下人过日子离不了呢。随后他又补充一句，也不少来钱呢。
　　 我却不想再听了，转身离开了那辆旧车子。
　　 大舅跟我妈借钱的时候，我已经结婚了。当时妈妈手头不方便，正好赶上我回家，就跟我商量借些钱给他。我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去银行取了两千元借给他，那年是两千年吧，他接过钱的时候，满脸堆着笑。那笔钱什么时候还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就像这位其貌不扬的大舅，如果不是他偶然出现在我视线里，我也似乎不记得他了。
　　 倒是听说，他靠卖这些虫子药，不仅维持了生活，还盖上了新房，一儿一女，日子过得像是很随心。但对这位远亲，我还是无心关注。
　　 到底是亲戚，虽然不关注，关于他的信息，还是会到达耳畔。后来国家禁止私自出售这些药，他便换了营生，好在他虽长相一般，脑瓜却很灵活，总是能抓住商机，一些小买卖也做得风生水起。
　　
　　 三
　　 前年春节，妈妈去姨姥姥家，我陪着一起去了。还是小时候去过姨姥姥家，虽然一家人都很热情，我还是觉得陌生。
　　 姨姥姥已经快八十岁了，却依然满面红光，看得出她的老年生活很安详。大舅还是老样子，舅妈虽然人已中年，但依旧可循当年的秀美。我静静地观察她，想要捕捉她的一丝落魄，换亲，作为封建残余，一定会给这个女人造成一辈子的阴影。很遗憾，我没有捕捉到，眼前的女人笑容可掬，嘘寒问暖，神态安然。
　　 我很疑惑不解，难道她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破罐子破摔？即便现在来看，他们俩也是极不般配啊。按捺住诸多不解，四处打量姨姥姥的屋子。东墙上的靠山镜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这种镜子我并不陌生，小的时候，我家也有。但现在，即便是农村，也很少出现了，没想到姨姥姥家还有保留，算得上是老物件了。
　　 靠山镜，顾名思义就是靠在“山”上的镜子，不过这个山，是特指农家人住屋的山墙。传统上，庄户人家每家都有三间房，中间是堂屋，安放水缸、锅灶等物，两侧为住室，每个住室的山墙即为土话说的“大山”。靠山镜便悬挂在住屋的山墙的中间位置上，正对着进出屋的门口。挑开门帘，走进屋的人首先看到的就是山墙上的这面镜子，一者可以正衣冠，二者由于镜子可以反光，使得低矮昏暗的住屋，在镜子的反映下，屋子显得要亮堂一些。靠山镜以对联的格式呈现，上面的横镜，并不是紧挨着墙面，而是呈支起的形状。两边竖幅刻的什么字，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横镜上刻着“金玉满堂。”
　　 姨姥姥，你家的靠山镜成了老古董了。我笑着说。
　　 是啊，老古董咯。姨姥姥笑得满脸开了花。
　　 大舅和舅妈在厨房里准备午饭的时候，姨姥姥打开了话匣子。
　　 她说，从大舅卖虫子药开始，只要出去做买卖，晚上回到家，都会往靠山镜的横镜后面扔十元钱。从九十年代初，坚持到现在。
　　 我震惊了，九十年代初，十元钱也不是个小数目，大舅何以舍得？很多关于他的画面，像过电眼影一样，往眼前涌，我怎么都不能和这样的事实联系在一起。
　　 这钱干什么用？一直坚持到现在吗？我仍旧难以置信地问。
　　 这钱用来给你姨姥爷我们俩花，这些年虽然一直在一起过，不用买粮油，可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闹病的？我和你姨姥爷也没有收入，就用这些钱买个药，赶个集。你大舅，他不容易啊。他虽然不少来钱，可舍不得为自己花一分钱。前些年你大姨夫给人家盖房摔断了腿，那家生活困难，治病的钱都是你大舅掏的。你大舅始终觉得对妹妹亏欠，能帮的时候绝不后退，这些年，你大姨家的日子都是他扶持着。你姨姥爷生前得那场病，也没少糟钱，你大舅没一点怨言。靠山镜后面藏的钱，我省吃俭用，想要拿出来给他，他说啥不要。
　　 姨姥姥边说边抹眼泪，我的眼角也湿了。
　　 往靠山镜里放钱的事，舅妈知道吗？我很小心地问。
　　 应该不知道，你大舅不让我说，我也会用这些钱，给孙子孙女添补东西。他们两口子很少吵架，你大舅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你舅妈虽然唠叨，但也是打心眼里疼你大舅。哪天，我闭了眼去陪你姨姥爷，心里也无憾了……
　　 那天的午餐很丰富，我一直盯着大舅看，像是才认识他。昔日里相貌不扬的大舅，瞬间在我面前高大。依旧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迷彩服，依旧是浓重的城根音，却觉得如此可亲可敬。
　　 告别的时候，我特意回到靠山镜前照了照，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很多看不到的东西。
　　 回家的路上，我的头脑里不断涌现着大舅的相貌，小时候见到的，长大后见到的，以致现在见到的。这么多年，我都不喜欢他，甚至心里觉得他是一个丑陋的、自私的人，每次见到他，都是极其反感，从心底瞧不上他。狭隘的认为，这样的外表，也不会生出一颗多美的心。
　　
　　 四
　　 靠山镜背后的故事，让我震撼，也让我深深地愧疚，甚至藐视自己，这么多年来竟然以貌取人。
　　 一直试图用温暖的文字，传递一份感动，可感动早就在身边，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依旧我行我素地管中窥月，用一己之念度人。而人品，从来都不在脸上。大舅像是一面镜子，以他为镜，我在自责，也在反思。
　　 再后来，每次在妈妈家遇见大舅，我都会笑脸相迎，那种笑容不是伪装而是真心的。
　　 我也把十元孝心的故事讲给我的孩子，他们没见过靠山镜，但他们已经懂得感动。他们也会尊敬地喊他一声舅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