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甲婆
一
邻居奶奶死了!
我走过她的屋前,发现门上落了锁,屋里一片静寂。门前铺着的几块石板,边角缝里已经长出了一圈圈嫩绿的草,更给房子添了一层人去屋空的荒凉。
甲婆什么时候去世的?我问从家里迎出来的阿妈。
一个礼拜了!97岁,喜丧喜丧!阿妈眯眯地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阿妈唯一叹的是,以后没有人陪着她拉呱了!
从记事起,就觉得甲婆很老了,嘴里只剩了一颗圆柱状的、焦黄枯朽的牙。她嘴唇四周爬满了皱纹,一条一条直往嘴里指去,显得那凹陷的嘴越发的小和薄。但甲婆的身体一直很硬朗,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把自已收拾得清清爽爽,稀少的白发梳得整整齐齐,挽成一个小小的髻子盘在后脑。
她的小院子也被她打理得很干净。在她眼睛看不见后,还经常蹲在门口,用手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划拉,把小石子儿和尘土扫下台阶,一直扫到院门外。
说起来,邻居甲婆家,是我们小时候既向往,又害怕的地方。
之所以向往,是因为甲婆装了满肚子的故事,五花八门,稀奇古怪。
甲婆可谓是她们那一代的能人。她头脑活络,嘴巴伶俐,虽然目不识丁,但凭着赶集的经验,她就比别的识字人强多了。
晚上吃过饭后,甲婆总爱有声有色地给我们讲古。细长的脸上,那五官配合着故事情节,生动地一伸一缩,常把我们唬得一愣一愣。小伙伴们按着心跳听完了鬼故事,便摸着黑,一路哇哇地冲回家。做了一夜恶梦后,第二天晚上,准又齐刷刷地出现在甲婆家门口的条石上。
说到害怕,是因为甲婆有个可怕的儿子。
甲婆的儿子先天憨傻,长得人高马大,脸色黝黑阴沉。而且,他脖子上居然长了个碗大的瘤子!那瘤子占据了他的半边肩膀,他便只好微微侧着头,像斗鸡似地斜睨你。那种姿态,让他看起来就像在研究着怎么把你大卸八块。
往往是在大清早,我手里抓着几片草纸,要冲到屋后的茅厕时,会因为刹不住车,老是要撞到他怀里。
他几乎每天都是那个时候从夹缝里走出来,朦朦胧胧中,像从地狱钻出的鬼。
他不说话,微微抬头,往上45度斜睨我,眼底含着隐隐约约的暴戾。我硬生生弹开,脚尖点地,把自已的身体“扑”一下贴上墙,才避免和他相撞。
我说不上撞上他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也许他真的会把我大卸八块。记忆中他不喜欢小孩,包括他自已的一儿一女。但我从未见过他打别的小孩,只是有时候,听到他瓮声瓮气地说话,还是没有来由地哆嗦。
听说,他房间里有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我一看到他,就好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其实,那时候村里很多家都有棺材,是为年过七十的老人预备的。这还是一种可以让老人们拿来炫耀的资本呢!她们坐在一起,通常会相互询问:“你有家了没?”
她们把棺材叫作“家”。备了棺材的老人,才说明儿孙孝顺,才算有家,有着落。
我们家的棺材就放在阁楼上,我亲眼见过的。
二
每天早上,甲婆总是搬一把矮凳坐到小院里,拿一把缺了齿的木梳子梳头。她梳得一丝不苟,木梳子有节奏地一上一下,顺着微红的头皮哧哧划拉。不一会儿,梳子上就纠结了一团灰白色的发。
她的头发掉得厉害。
甲婆把木梳上的头发取下来,卷成一小团塞到墙缝里。她记得头发团的数量,记得它们塞在哪个缝里。所以,要偷她的头发不容易。
但我们还是不怕死地去掏了!
那时候,头发可以换钱。
收破烂兼卖零食的小贩,每天会来村里转一圈,摇着瘪掉的泼浪鼓,扯着嗓子喊“收破凉鞋啦——”。那拉长的声音,叫人听了心急火燎,口里滋滋生津。然后,我像被鬼撵似地冲回家,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妄想从那一堆破烂里找出能换钱的玩意儿。
实在找不到时,便想到了甲婆的头发。于是,趁她在厨房忙活的当儿,我偷偷溜到她的小院,手忙脚乱地从墙缝里掏头发。掏一大把,就拿去换颗棒糖吃。
甲婆经常发现“小偷”,她会舞着烧火棍,呲牙咧嘴地冲出来大骂。但下一次,我们还是会去偷她的头发。
卖零食的小贩知道头发来得不正当,但他不阻止,站在一边嘻嘻地笑。有时候,他会怂恿我们把能穿的凉鞋剪破,卖给他。
甲婆骂起人来厉害,但她不记仇。一到了晚上,见我们乖乖地坐在稻草墩上,等着听她的故事,她会高兴地先给我们来几句歌,咧着漏风的嘴,细声细气地唱:“鳌山咧,景谢(色)美……”
“甲婆,这是婆伢唱的歌!”我说。我见过算命的婆伢,她们总是掐着手指,以这两句话开头。
“你们不懂!这里头大有故事呢!”甲婆神秘地说。“离我们这不远,有座鳌山,风景异常优美。每年的三月三,六月六,大家都去那里拜婆伢。那里的花婆很灵的,求子得子!山上的泉水喝了可以治百病。有一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只要去鳌山拿回一件东西,放在瓮里盖严,三天后念个咒语,再打开,那些东西就会变成金子。于是,四乡八村的人活也不干了,一天到晚拉个车子,挑着担子,闹哄哄地挤上鳌山。大家去到山上,见什么拿什么。石头呀,枯树枝呀,把它们挖起来,通通装到车上拉回来。有的连活蛇也捉了,放到口袋里带回家,再塞到瓮里盖上盖子。三天后,咕噜咕噜念个咒语……”
“后来呢后来呢?变成金子了吗?”猴急的我们连连催促道。
“别急嘛,听我慢慢讲。”甲婆仰着头哈哈笑,两眼眯成了一条缝。“三天后,人们咕噜咕噜念了咒语,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哎呀娘哎!蛇在里面都发臭了!想是咒语念错了?”
甲婆说完,故意装出一副疑惑的样,把我们笑得滚下草墩。
“甲婆,你也去了是不是?你也念了咒语是不是?”我兴奋地问。
甲婆抿着扁嘴,憋着笑不说。
“她当然去了!那条蛇,就是她捉的!”我奶奶坐在一旁,伸手打了一下甲婆,两个老人笑得飙出了泪。
三
故事说着,天就黑了下来,隐隐约约,听到屋后的破墙里传来一阵阵凄惨哭声。
有鬼!
我们一惊,头皮炸了起来,抱着双臂往甲婆身后站。那破墙里面黑漆漆的,容不得我们不往那方面想。
甲婆示意我们安静,竖起了耳朵,仔细听墙里的动静。一会儿,颤抖着拄上拐,往破墙走去。那几堵墙,原本是一个屋子,屋主人搬走了,就把屋子推倒,留下一人高的三面围墙,墙里种上了菜。
甲婆去到那里一看,见有个女娃儿,背对着她在哭,呜呜咽咽,哭声时高时低,听不出是谁。
甲婆转到她前面,低下头,凑上前仔细看了女娃的脸。“哦,是艳艳呀?你咋在这哭呢?”甲婆关心地问。
艳艳姐没理她,依然低着头伤心地哭。
“有什么事,告诉甲婆,甲婆为你作主!”见艳艳不说话,甲婆着起急来。
“您别理她!今天她煮饭烧坏了锅,被她阿大打了几下,就跑来这里哭。我劝了这半天,她都不理。算了!让她哭个够吧。”大伯娘走来说。
“艳艳呀,你听甲婆说。你知道这屋子原来是谁住的吗?”
艳艳姐看着甲婆,摇了摇头。
“是一个老奶住的。当年,她偷了队里一个番薯吃,怕被批斗,回家上吊死了,就在这个屋子里。她死后,有人大清早看到她穿着死时穿的蓝色衣服,晃到破墙里来了!身后还拖着一根长长的绳子。现在夜深了,你要是不害怕,就继续在这呆着,我们可要走啦!”甲婆说着,作势就要走。
艳艳忙抹了一把眼泪,急慌慌地赶在甲婆前面,冲出破墙。甲婆咧开扁嘴,呵呵地笑。
“甲婆,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我环顾着漆黑的破墙,害怕地小声问。
“孩子,这世上哪有鬼?我骗你艳艳姐呢。我不这么说,她不肯回家。”甲婆慈爱地说。
甲婆现在很慈祥,但我听说,她年轻的时候相当厉害。
那时候,男人打媳妇成风,几乎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被她们的男人揍得满地打滚。而婆婆通常是不会阻止自已的儿子的,她们站在一旁,拍着手大喊:“打得好!看她还嚣张!”
据说,她们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她们熬过了那段苦日子,等儿子娶了媳妇,她们的地位就上了一个档次,轮到儿媳来走她们的老路了。
甲婆的儿媳就是这么被打跑的。
甲婆其实还有个精明的大儿子,分了家,甲婆和傻儿子单过。大儿子以前是个脱产干部,每天背着手,打扮得溜溜的逛来逛去。他在部队有熟人,就把傻弟弟招到部队里当兵。无奈傻子不开窍,没等退伍就被赶回来了。
傻子退伍后,精明的哥哥又托了人,从深山给弟弟寻了一个小媳妇。小媳妇人非常瘦小,脸色蜡黄。虽然勤快,但一直不讨婆婆和男人欢心。
也许甲婆看不惯她病怏怏的样子,也许甲婆想体验当婆婆的威风,总是隔三叉五让傻儿子揍她。揍来揍去,小媳妇不过了!丢下她没长大的一儿一女,逃回深山里去。
小儿媳妇打跑了,甲婆就把心思放在大儿媳身上。大儿媳人更老实,在甲婆的挑拨离间下,被男人打得去跳了河。奈何阎王爷不收她,顺着河水漂了几里路,最后还是爬上了岸。从此后她跟甲婆一刀两断。
没过几年,甲婆傻儿子病死了!他脖子上的瘤子长得越来越大,撑得透明,最后终于破掉,一命归西了。
无奈,甲婆只好和孙子孙女相依为命。
甲婆的孙女长得很标致。她身段窈窕,五官清秀,性情非常温柔娴淑。小小年纪,就晓得出去打工挣钱补贴家用。
只是,没爹没娘的孩子终究可怜。看着别人家女孩儿,赖在娘怀里撒娇的时候,甲婆的孙女常常萧索落寞地流泪。甲婆也整日长吁短叹。
终于,在甲婆八十七岁的时候,她把孙女叫到面前,说:走吧,去找你的母亲!帮我跟她说声对不起。她在深山里一个叫上团的地方。你不用挂念我们,我会把你弟弟照顾好,在家等你回来……
甲婆的孙女走了,两个多月后,又笑嘻嘻地回来。她找到了深山里的阿娘,认了亲,就又赶回了家。她舍不下奶奶和弟弟。
从那以后,孙子孙女对甲婆更孝顺了。她们总是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家里有奶奶,才有凝聚力,才算个真正的家。
甲婆的晚年过得很安详,每天眯着眼,坐在门口晒晒太阳,给孩子们讲些稀奇事,扫扫门前的尘土,然后,在97岁那年,给自已的一生画上圆满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