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在屋顶缠绵了好一阵子，接着浓浓的油香味和辣味就窜出老屋。菜的香味，已勾起我的馋虫，嘴里吞咽着口水。菜刚下锅，我就急不可待地揭开饭锅，母亲说:“刚盖上盖子，还没熟呢，再等一会。”我不顾母亲的提醒，盛上一瓢米饭，端着碗就跑出了院门，来到屋端头，一屁股坐在那碓上。
　　 最先坐在碓上的，都是我们这些猴急的小孩们。斜着眼四下瞟着，看谁的碗里有菜，有菜的当然神气了，会将菜夹得高高的，慢慢送入口中，有滋有味嚼着。没菜的装作吃得津津有味，暗地里却眼巴巴地瞅着。关系好的，被拨给一点点，两人吃得就更香了。看着让人垂涎三尺的菜，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跑回家候着，催促母亲菜快出锅，盛上菜后，再跑回到屋端头，可碓上早已坐满了人，我的位置被人占了。大人们陆陆续续来到这里，或坐着，或站着，边吃边聊。大家吃什么菜，谁荤谁素，一目了然。
　　 在一起时间久了，难免会发生一些小插曲。你看小句的鼻涕如蛇出洞，竟浑然不知，还是满娘嘴快，“小句，鼻涕出来啦！快到碗里啦！哈哈！”小句一门心思听大人们讲“白话”，哪顾得上鼻涕出不出来，听满娘这一说，连忙用衣袖擦掉，露出鼻孔下两条红道道，像一个竖着的大等号。这还算不上什么，还有比这更诙谐的。有次堂哥秀站在碓旁的石板上吃饭，下面的小鸡鸡偷偷地探出头来，被大家发现后，引起哄堂大笑，秀羞愧得无地自容，赶紧跑回家去，那天中午再也不敢露头。
　　 这儿处在小村中心，位置优越，自然而然就成了小村的“活动中心”，碓，就成了活动中心的“天然凳子”。
　　 碓，静静地守候在老屋端头，与老屋一样老，如同老屋的“仆人”。老屋是木房子，是父亲用半年时间出去搞副业挣的钱及母亲喂的十几只大公鸡换来的。在我眼里，什么事也难不倒父亲。最初老屋是一座空架子，父亲自学木工，锯木板装墙，日夜忙碌着。老屋在父亲手中变魔术似的变得完整，焕然一新。从此，我们有了像模像样的家，一个温暖的家。碓，看起来有些腐朽，父亲将中间的圆木换成一棵较粗的杂木，这样更结实更耐用，就像我家那条忠实的大黄狗，一直趴在老屋的身旁，形影不离。
　　 碓，除了无意中充当活动中心的“凳子”外，主要担负着舂米、舂干辣椒和粑粑等。谁家没米了，用撮箕撮上金黄的谷子，倒进碓臼里，一人在臼里翻动，一人脚踏碓尾，往返进行。不一会儿，谷壳就被捣碎，露出雪白的米粒，然后盛在团箕里扬几下，将壳吹走，便留下亮晶晶的大米了。我见过母亲和姐舂米，母亲在前姐在后，母亲将一只袖管高高卷起，伸进碓臼里，待长长的碓嘴扬起时，手立马再伸搅动谷子，搅两下又迅速缩回几十公分。母亲眼疾手快，与姐配合得非常默契，我总担心母亲的手被碓嘴砸伤，可我的担心总是多余的。每当此时，我也没闲着，一只脚与姐的脚挨在一起，帮姐往下踏碓尾。可我越帮越忙，姐要我在旁边呆着别闹。若有别家来舂米时，就相互帮衬着，边舂边拉家常，不经意间就把活干完了。
　　 舂干辣椒时，就呛了周围人的鼻孔，此起彼伏的喷嚏声，如约而至。因此，我总是躲得远远地，不会轻易靠近它。我最喜欢的是舂粑粑，一想起被母亲炸得金黄的粑粑，就直流口水。每当来了重要客人或在春节前，母亲定会舂粑粑，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不会错过这难得的机会，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身旁。母亲将浸泡了一夜的糯米和部分大米倒进碓臼里，越舂糯米越粘，舂起来很费劲，需要两人在后头。大哥和姐会并排站在后面，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下踏碓尾，额头上沁出了汗珠，而我只会守在前头，盼着母亲快点舂好，早点炸粑粑，哪顾得上后头的大哥和姐呢。当然，舂粑粑的声音早已惊动了村里的其他小孩，跟屁虫似的围着我家的锅台。母亲不会让他们失望的，会给每人两三个金黄的微微烫手的粑粑，小孩们揣着跑出门，坐在碓上，边吃边嘻嘻乐着。
　　 当夜幕降临老屋里投射出煤油灯光的时候，爷爷定会来到“活动中心”，在碓头上正襟危坐。碓头是爷爷晚上的“专座”，谁也不能抢占去。爷爷清瘦样，小眼睛，山羊胡，会拉二胡，琴声悠扬。大人和小孩都被爷爷的琴声集结在碓子周围，沉浸在他的琴声之中。爷爷爱二胡胜过爱我们，像宝贝似的，不让我们碰它。爷爷最爱讲历史故事了，讲那薛刚反唐、穆桂英挂帅及白袍将军薛仁贵救主，讲得绘声绘色，大人小孩听得如痴如醉，都被带进了“白话”当中，我也听得入迷常忘了回家，以致母亲在老屋里三番五次喊我回去睡觉。爷爷还讲他的过去，解放前土匪横行，肆意劫掠，为求自保，村民们用火铳自卫。有次，天未黑，土匪就准备来村里打劫。爷爷得知消息后，对天鸣铳，吓跑了土匪。我见过爷爷留给我家的三把火铳，那时已锈迹斑斑，后来被政府收缴，再也没见过。
　　 父亲是家中长子，早早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他看不惯爷爷三天两头在碓上拉二胡、讲“白话”，既影响小孩休息，也影响大人下地劳作，为此就与爷爷吵了一架，执意要把那碓拆除。在母亲的劝阻和我们小孩强烈“遣责”下，父亲最终妥协了，碓最终被保留了下来。只是爷爷不再坐在碓上拉二胡给我们听了，偶尔在后面的自家屋里拉一会。拉久了，会遭到奶奶的反对。此后，爷爷也很少来“活动中心”，我们再也听不到白袍将军救主的故事了。从爷爷那无助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爷爷的尴尬和落寞。
　　 在这碓上，也不是风平浪静的，四叔与满满为地界就对骂过，我家与大伯家为一棵树也打过群架，幸好没有伤人。这些不和谐的声音，犹如平静湖面上的投下一块小石子，泛起层层涟漪，好在过后又风平浪静了。发生这些事后，头一两天在碓上就见不到两家的大人，消失了一般。再过一两天，可能大人们抵不住碓上的诱惑，会陆续来到这里，只是双方见了面互不言语，甚至有点尴尬。不出一个星期，两家又会和好如初，四娘与满娘往对方碗里夹菜，相互客气红着脸，好像是初次相见。不过，打了架，内心平复的时间稍长些，但远亲不如近邻，哪能一直憋着劲呢？过了十天半个月，内心的疙瘩就自行解开了。
　　 一天晚上，小村被黑夜罩得严严实实，一丝风儿都透不进来，大家都聚在碓上乘凉。当大家谈兴正浓的时候，突然从斜对面的满娘家传出满娘惊慌失措的声音，接着就是她凄厉的哭喊声，声声揪紧了小村人们的心。顾不得多想，大家就往满娘家里跑去。原来是堂妹突发高烧，昏迷不醒，需要立即医治，可满满外出打工，仅满娘带着堂妹堂弟在家，黑灯瞎火的，去哪儿找医生呢？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决定去看邻村的赤脚医生唐麻子，去邻村要走六七里山路，途经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坟山。时间就是生命，堂哥华二话不说背起堂妹走进黑夜，满娘举着由父亲准备的干竹条火把，赶紧跟在堂哥后面，一路叫唤着堂妹的名字，悲戚的声音摇晃着沉寂的黑夜，也摇晃着小村人们的心。
　　 快凌晨了，满娘她们才回来，堂妹的烧退了，正沉沉地睡着。焦急的人们见堂妹安然无事，都先后回家去了，各家的灯渐次熄了，小村又归于宁静。
　　 ……
　　 后来，村里统一规划老屋被拆除了，在原址上又盖了新房。生活水平提高了，碾米机进了村，碓也就没用了，被父亲拆除了。那时我正上高中，回家时听说碓被拆了，心有戚戚，站在老屋端头怔怔了很久。前几年，村里开通了一条新的公路，公路就从碓的旧址上通过。站在宽敞的公路上，我禁不住想起了碓，想起小时大家相聚在这儿的情景，想起碓上快乐开心的时光，多少不舍涌上心头……
　　 碓，离我远去了，如同爷爷、大伯、二伯离开我一样。但那“咣咣”舂米的声音未曾远去，它时常响彻在小村的上空，响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