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高原悲情(散文)
看着电视上尕马俊唱的青海民歌《出门人》――
人家们都说是出门人好,出门人的寒苦谁呀知道,三九天我们开上了走呀。
前面看是个黄沙滩,后面看是个鬼门关,两眼儿泪嘛不干。
人家们都说是出门人好,出门人的寒苦谁知道, 六月天我们翻穿着皮袄。
二十一二把门出,三十四回家着来,小伙子就变成了尕老汉。
听着这首花儿,思绪又回到了曾经出门去青藏高原的山沟里淘金子情景,现在想想虽然是吃了大苦,遭了大罪,钱也没挣上。但内心深处的回忆比黄金更可贵。当年的那段经历,实在是永生难忘……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初,这十年间,在西北高原上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淘金潮,成千上万的农民工带着发财梦,从家乡出发,前往青藏高原的金场挖金子。由于家境贫寒,经不起淘金发财梦的诱惑,我和发小小山子、小石头三人及邻村里的四个小伙子,在一位金把头的组织下,成了淘金子沙娃大军中的一员,前往曲麻莱县曲麻河金场去淘金子。金把头是我邻村一位远方亲戚,姓王,年龄约四十五六岁,是一个十分健壮的中年农民,中等个子,四方脸,眼睛明亮,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老实的庄稼人,几年前曾带村里的小伙子去甘肃敦煌淘过金,有些金场淘金的经验,也挣了点钱,回家买了台手扶拖拉机。那时候农村,手扶拖拉机是是很风光的,一般农村农民买不起的,我们几个小伙子对于淘金子什么也不懂,金把头向每人收了五佰元钱的开支钱,带我们在家乡集镇上买了些淘金子必备的工具:一台抽水机,一个帆布大帆蓬,一些挖金用的器材及生活用用品。一切准备好了之后,金把头告别了父母,妻儿,开着手扶拖拉机,踏上了神秘而充满诱惑的淘金之路。
刚起程时我们几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小伙子,坐在手扶拖拉机上感觉很好玩,不时唱起自导自编的歌儿:“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向着心中梦想出发出发!向着发财的梦想前进前进!我们是一支高原的突击队,向着贫困开火,消灭贫穷,走向富裕的阳光大道,前进前进,向前进……”
前行的路途中,时不时碰到和我们一样开着手扶拖拉机,车斗上搭一顶帐篷,装一些西北特产洋芋,带一些馒头、油盐等生活物资也向山里开进。慢慢地队伍增加到近百辆手扶拖拉机的车队,汇成浩浩荡荡的淘金大军,成为西北地区独特的风景线。
走了两天一夜后,在河卡镇旁的草地上扎起了帆布帐篷休息了一晚,天亮时我们出发,翻越海拔4000米的河卡山,由于路况不太好,拖拉机也很吃力的在河卡山上慢慢爬行。休整间隙,金把头拿出随身带的装酒皮囊,给我们一人灌了几口驱驱寒气,手扶司机已全部武装起来了,棉手套上又套上了羊皮手套,厚厚的口罩,防风眼镜,头上戴上了羊皮大冬帽。冷嗖嗖的寒风从耳边吹过,小伙子们都不由得将头紧缩在羊皮大衣之中,没有了刚出发时的兴奋和激情,我心中暗暗地祈祷上天保佑:“让我们尽快赶到向往的金窝子,挖到金片子,风风光光回家去。”顺公路前行,进入一片沙海和茫茫戈壁,仿佛一眼望不到边,远处有一座壮丽的雪山,与天际相接,和白云作伴,却如同海市蜃楼般,走了几天,却依然那么遥远。手扶拖拉机像一只酒醉的幽魂行驶在荒凉而寒冷的沙滩上 ,凛冽萧杀的寒风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雪渣,打在手扶的车厢上。夜里,风沙携着一股邪气噬虐着帐篷,忽而如鬼怪,啾啾呜呜地鸣叫;片刻,又幻化为一股忧伤的调子;继而,又如万马狂奔的阵阵声荡过;突然却又静如止水。这情景,让人顿生一种恐惧,伙伴们再也没心情唱唱闹闹,神情有些呆板无语。在走走停停中,不知不觉到了昆仑山口。山口处矗立着一块石碑,是昆仑山纪念碑,石碑上写着:“昆仑山口,海拔4767米。”山口西北方向是海拔5796米的玉虚峰。它是昆仑道教神话的主道场。昆仑山口位于青海西南部,昆仑山中段,格尔木市区南160公里处。莽莽昆仑,气势磅礴,四季寒冬,银装素裹,群山连绵,万仞云霄。山坡谷地生长梅、虎爪耳草、等高原冻土荒漠野生植物。放眼望去,有不少藏羚羊三五成群在山间吃草,离我们不远处有一对似是母子的藏羚羊在吃草,我和小山石悄悄靠了上去,当我的眼神定格在它的眼睛上时,我被震动了。它的眼神里飘泻出一串惊恐的光斑,带动着全身微微颤栗,也许它的惊惧来自我的靠近,小山子向前一追,母子俩掉头狂奔。消失在茫茫昆仑上中。登临山口,巍巍昆仑的千峰万壑如同披着银灰色铠甲的群群奔马,随着风起云涌,滚滚向前。穿过昆仑山口,又走了两天终于在天黑之前到了曲麻河金场。
这里成千上万淘金者,大多人是来自青海、甘肃农村。金把头把拖拉机停在一个空地处,指挥我们卸载拖拉机上的物品,扎帐篷,拾干牛粪,和面生火做尕面片,一大碗热乎乎的尕面片下肚,大家精神好了许多。金把头出去找承包这个大金场的大老板手底人管事的,交钱分点挖金子的地盘,听邻近帐篷中两位来自甘肃的沙娃们说,承包这个金场的老板是甘肃人,姓张,外号“张麻子”,听说势力很大,在这里他说的就是法,手底下圈养着有三四十个马仔打手,手持木棒维持金场秩序,谁不听指挥,就遭到打手们的殴打,还要每人罚款一百元。听说还持有冲锋枪,防止附近金把头们抢金场,有时也拿枪镇压他们雇的沙娃和不听指挥的股子工沙娃。这里淘金的沙娃多半是他的雇工,每人每天五十元钱,老板管吃住,若淘金时发生意外死一个人老板赔给人家三千。我在边上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心中暗想:“一个人头五千块的,在这儿人命不值钱!”听得大家心声恐惧。晚上,风嗖嗖地刮着,雪花中夹杂着细沙拍打着帐篷,我们在帐篷里蜷缩着等待金把头的到来。在风雪中不时传来邻近帐篷里沙娃们唱的青海花儿《拉夜川》:
唉哟!哟哟哟哟!
好马上配上个好鞍子 ,鞍子上铺的是黄毯子 ,鞍子上骑的是人梢子,
腰儿里别的是三件子。麻布山过来者火焰山,一路上奔来者天黑了,
来到了尕妹的门前头,心儿哈颤颤把门哈敲。睡着的尕妹哈惊醒了,
衣裳哈披上着开门来,背斗哈扣在个狗声上,尕妹你先走我后跟上。
四方的桌子哈先摆上,青棵的美酒哈先热上,四样的小菜哈忙炒上,
小酒哈喝了着喝热了。尕妹的尕脸儿红娇娇,想念的情思说不完了,
大红的被儿哈悟上给,今生咱俩儿永不分了。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金把头回来了,一进帐篷就喊道:“驴日哈的们,把蜡烛吹灭!以后除吃饭时点蜡烛外不许点焟烛,一包蜡烛用球完后黑摸里麻。”小石头马上起身吹灭了蜡烛,金把头照着手电筒进了自已的被窝,把大伙都叫了起来,然后说:“我给金场管事的预付了2000元的采金费,剩余的1000远最后再给,分滩到个人每人差不多400元,金场管事的明天给我们在金场分地盘,今晚大家好好休息,明天开工。”又特别交待说:“遇到事别跟别人闹,要忍让,我们出门是来求财的,不要惹事非,这点大家特别要记住!”说完就睡下了。(小小的帐篷里八个人挤在一起相互蜷缩取暖,一面四个人,互相脚对着彼此的头睡觉。)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金把头把大伙都叫了起来,这高原的天,虽然是个大晴天,太冷了,就连帐篷旁的小花小草都缩紧了身子。金把头安排一个人做饭,其他人收拾淘金工具,发动拖拉机上金窝子,分给我们的金窝子是宽三米多的一个长条形长带状地块,左右两边都是大老板“张麻子”的雇工娃,这样安排主要目的是怕别的“股子工”(向大老板交手续费自已组织人手挖金子的这部分人。)将金场里的红金矿挖走,若发现红金将股子工用这样那样的理由赶到别处去挖。这儿的金矿都是以前的古河床,经过几千年的变迁,上面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草皮,草皮下是厚厦的黄沙,再下面是黄泥石板,而金子主要就在最下层黄泥石板的夹层中间。金把头组织我们架好金沙槽,抽水泵一切准备好后就破土开工了,小伙子们憋足了劲挥动着铁锹铁镐头,金沙在手扶拖机带动下抽出水流的冲刷下暖暖飞滚,金把头站在金沙槽旁不断地将余沙石拔离沙槽,一会大声喊着:“小石头!水放小点!把金片子冲球跑哩!”一边指挥我和小山子把冲下来的废沙石用铁锹铲到一边去,不然堆起来影响后续进程。吃中午的时候,我悄悄地问金把头:“不清一下沙槽?”金把头瞪了我一眼,轻声说:“晚上下班时再清理,快吃!下午早些开工!”下午干活时,小石头可能有些感冒,偶尔传来几声咳嗽,金把头看见后大声说:“尕娃,感冒了吧?你狗日的别逞能,上来!在这地方感冒可不得了。”把小石头叫到跟前,用手摸着小石头额头说:“有点小感冒,大意不得!回帐篷里去吃两粒感冒药,休息去,早点把晚饭准备好!”
干了一下午,终于见到劳动成果了,尕小伙们忘掉了一天的劳累,纷份围上来在金把头的指挥下抬下金沙槽,清理金沙,小山子眼很尖,首先在金沙里发现了玉米粒般的一颗闪光金子,大声说:“金子!金子!”金把头眼一瞪,大声说:“不知道别胡球说!那时石子!”飞快地用沙子将金子盖上了,并不断地眨着眼示意别吭声。小山子很机灵,明白了金把头的用意和担心,故意大声说道:“哎球!日妈妈的看球错了。”两边监督沙娃们干活的一个人跑过去看,金把头也不敢拦,只是笑着说:“没有的事,尕娃们不认识金子胡球说着哩。”那个人在沙槽里捣来捣去观察着,只见了几粒芝麻般的小金豆,怪怪地一笑,灰溜溜走了。金把头迅速将金沙槽里的金沙放在金钭盆里,叫上我走到在一个偏僻的水滩边,轻声地对我说:“看着点!有人来了吭一声。”手底下很熟练地将沙金分离,并迅速将二十几粒大一点的金子装在一个空药瓶中,拿着金钭来到大伙身旁说:“哎!今天干球蛋!辛苦一天,才淘得这么点金子”。那个监督沙娃的人又跑过来看了一眼,酸溜溜地说了一句:“还不如沙娃们挣的多”。小山子和伙伴的听了,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沙堆上。金把头吆喝着把大伴叫起来收拾东西回去吃饭休息。
晚上,金把头吹灭灯后悄悄地告诉大伙:“今天情况不错,一半本钱挣回来,但大家要保密,不许往外传,否则老板会指示手下抢了分给我们的这块金窝子。大家早点休息,明天早点上班。”伙伴了听了金把头的话,忘掉了一天的劳累,高高兴兴地入睡了。当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自已回家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和一辆五羊摩托车,父母亲高兴得不得了。一阵阵肚子疼痛把我弄醒了。我起身拿起手电筒向帐篷外走去,高原的夜晚,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诗情画意,风卷着沙子呼呼地吹着,我不由得缩紧脖子,拿着手电筒小心地,行走在沙娃们露天埋下的“地雷”阵之间,虽都冻成一块块的小疙瘩,踩在脚下也不会“爆炸”,但总觉得心里不舒服。找了一个比较宽阔的地方蹲下也埋下自已的“地雷”,风儿一个劲地吹着,刚埋下的“地雷”在冒热气,不到半分钟也变成了硬疙瘩,真冷!匆匆完事后飞快跑回了帐篷。第二天又扛起铁锹又上工了,下午回来经过金场大老板的大帐篷前时,碰上大老板“张麻子”和马仔们刚打猎回来,大老板和管家扛着猎枪,耻高气扬地谈论着猎杀藏羚羊的经过。三个马仔从车上卸下五六只藏羚羊的尸体……
时间过得挺快,一个月时间一晃而过,这天正在上工,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阵惊叫声:“塌方把八个沙娃埋哈了!”我们放下手中的活,都跑过去看,金窝子深十七八米的样子,由于积水造成塌方,把在黄泥石板中挖金沙的八个沙娃埋在下面了。由于塌方土方量太多,天黑才把八个沙娃的尸体找到,都冻得僵硬了。沙娃们不由得围上去看,老板管家大声喊道:“日妈妈的看球着!没见过死人吗?该干啥干啥去。”一边指挥手下马仔将围上来的沙娃们用木棒驱散了,一边叫沙娃们把死去沙娃的尸首挨个码进塑料袋内,然后盖了层帆布。面对此情此景,我突然有一种宿命般的感觉,戈壁深处似乎传来死亡与绝望挣扎的声音,还有面目狰狞的被金钱扭曲了灵魂的笑脸。我们这些人恐怕谁都不会想到,当初干活时挖的,竟会是自己将来的墓穴。老天也跟沙娃们做对似的,天气突变冷,风卷着雪碴和沙子,飞舞起来,沙娃们冻得浑身发颤,流着鼻涕眼泪,脸也肿了。不知是谁唱起了一首流传在沙娃群里的花儿沙娃泪:
尕手扶开上了曲麻河的进场里走。
一路上少年(哈)唱不完,不知不觉的翻过了日月山。
出门人遇上个大黄风,吹起的沙土打给着脸上疼。
尕手扶陷下着走不成,你推我拉的用麻绳俩拽。
倒淌河翻过是海滩,哨儿风吹的是睁不开眼。
饿了时嚼上几包方便面,一路上没水着吃不上饭。
有水的地方里打上个钱,拾牛粪加干柴,才吃了两碗饭。
铺的是地来盖的是天,风吹么狼嚎的睡不着觉。连明昼夜的赶路程,一天么一天的远离了家门。
风里雨里的半个月正,到了个金场着我们才安了心。把帐房下给在沙滩上,下哈个窝子着把苦下。
铁锨把蹭手着浑身儿酸,两手的血泡全磨烂。
半碗的清汤半碗的面,端起个饭碗着把星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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