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年的大年刚过完，爆竹的碎屑被风刮满了墙角，二月二龙抬头，人们还沉浸在过年地喜悦里，肉菜的香味随着蔼蔼的炊烟，在村口飘散，窗外洋洋洒洒又飘起了小雪，给沉睡一冬的沃土加了层被子，大地还没苏醒，初春的冷风吹打得窗棱上的牛皮纸条沙沙作响。
　　 母亲苍白如纸的脸上，那两片覆盖了结痂的大黄水泡的唇微微上翘，有气无力地对父亲说:“我没事儿，按时吃药就没事儿了，你别管我了，赶紧去老院儿看看吧！”父亲眼窝深陷，关切地看着母亲，微微点点头。原来，奶奶两天前病逝后，母亲便患了急性痢疾，每天几十趟的厕所，拉得根本起不来炕。
　　 记得母亲常和我们提起她刚结婚的事，婚后两年，一直不曾怀孕。邻里们便有了各种非议，流言蜚语在走街串巷的妇女们嘴里咀嚼着“哎！白瞎那么好的媳妇儿了，咋就一直不怀孕呢？”“是啊！别是有啥毛病吧？”“张三的媳妇儿结婚两年，不生孩子，这不离了，这新娶的媳妇儿，就给生了个大胖小子呢。”……经检查是母亲的身体有点儿小问题，不易怀孕，需要调理。姑姑叔叔们都不想花冤枉钱，奶奶力排众议，不顾众人七嘴八舌，四处求医问药，满世界地领着母亲前去看病、抓药。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后，母亲终于在三婶怀孕后，也怀上了我！可以说没有奶奶地坚持，便不会有我，母亲总是念叨“你要记着啊，是你奶奶造就了你，没有你奶奶当时的辛苦和执着，就很难有你了！”
　　 我是早产儿，出生的时候体重才两斤多，和父亲的巴掌一边大。奶奶捧着脸蛋儿只有大拇指肚大，脸色紫青，气息奄奄，欲哭无声的我，她老人家不禁叹了口气。轻声说:“淑珍呢！这孩子好像先天不良，要是能活，咱就当她福大命大，要是养不活，也是她的造化，你也别上火，啊！你还年轻，还有地是机会，你看我和你大嫂，不是都生了那么多儿女么！这年头，谁的孩子也不能保证都活过来，你可别上火，啊！”母亲虚弱地看着我说:“妈！你放心，她一定能活的！”就连二十几天后赶来探望的外婆，见了巴掌大的我，第一句话就是:“这么点儿的孩子，能活么？赶紧扔了得了，别白费心思了！”奶奶看着母亲坚毅的神情，连忙拉走了外婆。
　　 母亲月子里，奶奶不仅隔三差五前来探望，还时常用她的带大襟儿棉袄怀揣一些鸡蛋、猪肉、猪油……深恐被人发现。因为三婶在一个月前也刚刚生了萍姐，奶奶仅去过几次。偶尔会有邻里打趣“老三媳妇儿生孩子，也没见你老去啊？都是一样的媳妇儿，你这是干啥呢啊？呵呵”奶奶便淡定回复:“哎，小杰土生土长的，娘家人都在身边，照顾她的人少不了啊！淑珍娘家远，也没个近人照顾，我就得多去几趟了！”奶奶对母亲地宠爱，让几个姑姑都不时抗议“二嫂！妈有五个儿媳妇，咋就对你那么好啊？”“二嫂！你给爸妈喝了多少蜂蜜啊？”“二嫂！就你会来事儿，把爸妈哄得团团转！”……
　　 我记事儿起，就记得爷爷奶奶所有的单衣、棉衣、单鞋、棉鞋等等，都是母亲点灯熬油一针一线缝制的。每年正月，爷爷奶奶都一定会穿上令人艳羡，新颖别致的新衣服新鞋子，走亲访友。每逢被人夸奖，爷爷奶奶总会很幸福地说:“嗯，我就爱穿我们淑珍做得衣服和鞋子，总是那么合身，那么舒服！”
　　 天有不测风云，奶奶因糖尿病，失明并瘫痪了。老姑和母亲自动承担了照顾奶奶的重担。前来探望和陪伴的亲朋好友，看着洁白的床单，清爽依旧的奶奶，无不感叹“哎！你这老姑娘和老二媳妇儿，可真是够孝顺了，别说把动不了的你，能伺候得这么干净利落。就是那些能走能蹽的，得有多少，都没人管呢！”奶奶总会感叹着:“老姑娘白天贪玩儿，多是晚上陪我。多数是我们淑珍呢，她没事儿就天天来，两三天就洗一大堆，可累坏了她啊！哎！我这不争气得身子啊！”
　　 原来，给张三生了大胖儿子的新媳妇儿，不仅好吃懒做，还打爹骂娘经常吵闹，弄得恶名昭彰，人人怒不可歇。气得婆婆得了高血压，突发中风，瘫痪几个月，最后饿死在仓房里。邻里们看到如此贤惠孝心的母亲，便不约而同地慨叹奶奶当时地英明决断。
　　 两年后，老叔结婚了。高傲自大的老婶，不喜欢我们老去奶奶家淘气，经常指桑骂槐地数落。母亲便嘱咐我们尽量少去，连她自己也尽量少去了。
　　 一日傍晚，母亲突然泪流满面地跟父亲说:“把妈接咱家来吧！这样方便我照顾她！”不知就里的父亲顿时蒙了，爷爷奶奶一直都跟未婚的叔叔姑姑们住在一起，向来明理的母亲为何哭着说出这样的话呢？
　　 原来，母亲实在想念奶奶，便前去探望。刚进厨房，便被一股医院的消毒液味熏得眉头直皱。她来到奶奶身边，发现奶奶的头发早已粘成一团，粘在脑后。被子上面布满了干涸的一块块儿土黄色大便。母亲忍不住跑到外面吐得稀里哗啦。她赶紧烧了一大锅热水，扶起奶奶，给她搓澡。当她扶起奶奶，她的泪水决堤似地涌出。奶奶的屁股下面糊着一堆已经干涸的大便，她的后背、臀部、大腿根儿部，已有多处溃烂，黄白的脓水顺着血黄的脓痂周围溢出，让人作呕。奶奶那一团头发，不知何时，已经生疮，有好多小米粒儿大小的蛆虫正在进进出出。我也忍不住跑出去，吐出了胆汁。母亲换了好多盆热水，终于把奶奶清洗干净。她扔掉脏兮兮的被褥，铺上干净的，然后让奶奶枕着自己的大腿。开始用药膏一点儿一点儿地处理疮口，小心翼翼地用篦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刮掉血痂。我问母亲，不如直接剪掉奶奶的头发吧，这样就省事儿多了。母亲怒斥:“奶奶喜欢长头发，你不知道啊？”奶奶也连声说:“淑珍啊！不行就剪了吧，别费劲了！”“妈，你别着急，我慢慢来，一会儿就弄好了！我怕你疼，得把血痂都泡软了再处理，你别急，啊！”整整一下午，奶奶头上、身上溃烂结痂的各处，都被母亲一点儿一点儿清理得干干净净，还敷好药膏，包了纱布。
　　 回到家里，母亲一直不说话，终于等到父亲回来，她才哭着说出自己地想法。父亲二话没说，当晚就把奶奶背到我家。奶奶又变成人见人夸干净、清爽的老人家了。可惜，她老人家只在我家生活了几个月，便被糖尿病综合症夺去了宝贵的生命。母亲也随之卧床不起！这对异姓母女的深情就像冬日的太阳，暖暖的，融化掉所有人心里的冰雪。
　　 我婚前头一天，母亲慎重嘱咐:“结婚了，就是成年人了！天堂的媳妇儿不如地狱的姑娘，以后凡事不能像以往那么任性，不能像顶撞我一样顶撞婆婆。婆媳之间，千万不要红脸，只要红一次脸，就很难修复如初了！”她丝毫没提要我如何孝敬公婆。是啊！她用自己的言行已经教育了我半生，哪里还需多提呢？婆婆有五个儿媳妇儿，我是最小的。一生争强好胜的婆婆，与每个嫂子都吵过架，闹过别扭。她的“厉害婆婆”名声也因此声名远赫，多数乡邻甚至敬而远之。也许是距离遥远，聚少离多，也许是受母亲的潜移默化。十几年来，我还未曾跟婆婆红过脸。我们之间的这份婆媳之情还会延续下去，那份用真心换来的亲情，是我一辈子学不完的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