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报的大爷有五十多岁，一张干枣般的脸，嵌着一双深邃的眼睛。无论冬夏，身上都穿着印有“滨城晨报”字样的蓝马甲，报摊一年四季都会立着一把大大的太阳伞，王大爷拿着一本书坐在那儿看，风雨无阻。
　　 我来的次数多了，自然与他混熟了。
　　 没来滨城之前，大爷一直在老家吉林农村种地。家里有不到十亩旱田，每年靠天老爷吃饭，攒不几个钱。仗着包地种，能多挣点钱，有点积蓄。大爷有两个儿子，年龄相差两岁，一年内，两个媳妇都进了门。孩子结婚时攀比风气非常严重，家家户户娶媳妇都得买房子过礼，订婚和彩礼钱最少五万。这俩儿子彩礼钱和订婚钱加一起就花了近十万，媳妇到了家，老两口也因此欠了一屁股的债。夫妻两人为了还欠债，几年前就背井离乡来到了滨城。起初，是在一家农庄，给人打杂，干了四年，把欠款还完，老伴也累倒了。没想到，老伴病好后不到一年，又重疾缠身，病逝了。说着话，大爷揉揉眼睛，叹了一口气：“唉！我那老伴啊，一辈子没享到福，我对不起她呀……”说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低头看着脚底下，哽咽着。
　　 我安慰大爷：“一个人在这里过日子，太辛苦就别干了，回老家看孙子，享福去呗。”
　　 “我也想啊，可是，唉！一言难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大爷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
　　 “孩子，在外面想家不？”大爷用像树皮一样的手抹了一把脸问我。
　　 “想，怎么不想呢？逢年过节，就格外想爸妈。可是，我得努力挣钱，买个大房子，把我爸妈接来。”我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己的宏伟计划。
　　 “嗯，好孩子，你父母有福喽，养了你这么孝顺的儿子。结婚没？”大爷夸着我，又关心地问到我的终身大事。
　　 “没结婚。结婚急啥，男人要以事业为重，我打算好好打拼几年，有些积蓄了，再找对象结婚。”
　　 “有志气的小伙子。”大爷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
　　 “大爷，我家也是农村的，我爸妈为了供我念大学，吃了许多苦，我得好好孝敬我爸妈。”我发自内心地告诉大爷，表达自己对父母的爱。
　　 “孩子，这就对了，人如果对自己的父母都不孝顺，那真是连畜生都不如啊，好好待你爸妈，当父母都希望儿女过得好啊。”大爷感慨地说。
　　 “大爷，你也好啊，俩儿子，又当了爷爷，多幸福啊！”我话锋一转，看着大爷，羡慕地说。
　　 “我幸福么？唉！养了两个小畜生，造孽啊……”大爷苦笑着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想和他再聊聊，可是买报纸的人多了起来，也就没在深问，拿着报纸先走了。可是心里却想着大爷咋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呢。
　　 大爷每天早上五点半就摆上报摊了，他说：“人老了，觉也少了，早点起，看看马路上风景，心情会好点。也方便晨跑的人回家带份报纸。”大爷每天卖到天黑才收摊。一份报纸挣五角钱，晴天能卖得多点，一天下来能挣个六十多元；如果赶上天不好，刮风下雨，那就难过了，也就挣个二三十元。
　　 我每天早晨上班，都会去大爷那里，拿一份报纸坐车上看。他每次看到我，乐呵呵地递过报纸：“吃饭没？可不能饿肚子上班啊，会落病的。年轻时可得照顾好自己，别到老了浑身都是病，那就完了。”
　　 我满面笑容地回他一句：“吃了。大爷，你也是啊，照顾好自己啊！”
　　 一个周日，去大爷报摊晚了一会，到了以后发现一个怪事，大爷的摊位前边放了一块大木板，上边写着租房、卖房和招工信息。
　　 “大爷，要改行啊，还做上广告了。”我和大爷开着玩笑。
　　 “这些常来买报纸的老主顾，他们家的事儿，让我帮着问问，我寻思还不如做个这样的通知板，大家看，有用得着的就打个电话，都方便了。”大爷笑着解释着。
　　 “是啊，这样方便大伙了，挺好！大爷你可真热心。”我由衷地夸着大爷。
　　 “孩子，出门在外，与人方便，就是于己方便，没啥。”大爷摆摆手乐呵呵地说。
　　 展板上的信息越来越多，他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候我去买报纸，看到他一边登记信息，一边看着报摊。当然，也看见有人给他“小费”：
　　 “大爷，你就收下这钱吧，要不以后我都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了。”一位中年妇女拿着三百元钱硬塞给大爷。
　　 “不要，都说不要了，你这孩子咋就这么外道呢，就是顺嘴的事啊。”大爷生气地拒绝着。
　　 “大叔，这房子如果中介出租，要少收一个月的租金，一千五百多呢，你帮我省钱了，这就是我的一点心意。”
　　 “不行，我说不中就不中，大叔不是开中介的，哪能收这钱呢。你这是折大叔的寿啊！俺农村人是穷，可是也知道这啥钱该挣，啥钱不该挣。”大爷脸憋得通红，仿佛这钱是抢来的，拿着如烫手的山芋，他急着把钱还给中年妇女。
　　 嘴里还嘟囔着：“就帮牵个线，就要一千多，抢钱啊！哪能帮个忙就要钱。俺们农村可不兴这个，那会叫人背后戳脊梁骨，骂死。”
　　 买报纸的有个小伙子，听大爷说抢钱，就笑着解释说：“大爷，你不懂，那叫信息费。”
　　 大爷看看小伙子，执拗地说：“俺才不管它叫啥信息费，在俺这就没有这个理，不收就是不收。多大点事，哪能要钱，还有没有人情味了。”
　　 有个中年男人应该也是老熟人，比较了解大爷的性格。看到这种情景，就劝中年妇女说：“你快收起来吧，他不会要你的钱，帮我们忙也不收钱。这老头可好了，热心肠着哩！”
　　 中年妇女听他这么一说，无奈只好把钱收起来，笑着对大爷喊了一句：“那就谢谢大叔了，我不给了，以后天天来买报纸。”周围的人都逗乐了。
　　 大爷的报摊出名了。左邻右舍都知道路口有个免费登记信息的地方，无论大事小情都跑到这里来告诉大爷，大爷也都热心地记下来，展板上的分类也越来越多：谁家小猫生猫仔了，寻找好心人收留；还有小孩长大了，学步车低价处理；还有给高考的学生提供免费教材资料的等等。报摊成了了一个大家互相交流信息的公共地方，闲暇都愿意去报摊看一看。大爷又根据大伙的需求进了一些文学杂志，这样收入也比以前更多了，报摊的生意也比以前越来越火。
　　 大爷上报纸了。是经常来报摊的一个小伙，无意中把订婚给女朋友买的钻戒掉在大爷报摊了，价值近十万元。大爷等一天也没人来找，经过别人指引就送到了报社，通过报纸找到了失主。小伙特意做了一面锦旗送给大爷，上书“好人一生平安”！报纸上大爷接过锦旗，脸上笑开了花。
　　 更让大爷兴奋的是，街道听说大爷的事迹以后，和城建的执法部门协商，在报摊的旁边安装一个近两米长、一米宽的公告栏，做街道的宣传窗口，公告一些国家政策和法律法规，还有便民信息。大爷成了街道宣传员，街道每月给补助300元，信息定期在公告栏里更换。有很多人看了报纸介绍大爷的事迹以后，慕名前来看看他的报摊，认识认识这个好心人。
　　 时光飞逝，一转眼，秋天就过去了，冬天悄悄地来了。马路很冷清，看不到几个人，大爷的报摊在冷风中颤抖着。雪姑娘毫无预兆地翩翩而至。偶有几个路人，也都是匆匆而过。有的店铺也已经早早关门打烊了，雪越下越大，我加快脚步，急着回家。蓦地，我看见，路口站着一个移动的雪人，一点一点走近了，才看到是王大爷。
　　 “大爷，还没收摊啊，雪下这么大了，快收了回家吧，我帮你。”我劝着大爷，想帮他收摊。
　　 “再等一会吧，那个小伙就快来了。他天天这个点到这里，告诉我留一份报纸给他。我不能不守信用啊。”大爷不停地用手拍去身上的雪，来回走动着，身上穿的并不厚，帽子也没带。身体冻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毕竟快六十岁的人了，不经冻。想起了远方的爸妈，也如他一般年纪，我心有点酸……
　　 “这么大的雪，他不会来了，快收吧。”我又劝到，为这老头的固执感到可笑，也心疼他。
　　 “万一人家来了，我走了，多不好。”
　　 正说着，走过来一个急匆匆的小伙子，拿出一元钱给大爷，说：“大爷，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呢。我的报纸呢？”大爷忙把准备好的报纸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来，乐呵呵地递给他，还问了一句：“今天咋回来这么早？我以为还得等一会呢。”
　　 小伙边接报纸边说：“今天天不好，老板开恩，下班早。走了大爷，谢谢啊！”说着话，人已经走出几米开外。
　　 我纳闷的问大爷：“大爷，你咋把报纸放怀里了？”
　　 “我怕让雪弄湿了，也不能卖人家湿乎乎的报纸啊。”大爷冻得直搓手，来回走动着。
　　 “是这样啊，大爷你真仔细。”我由衷地夸了他一句，帮着他把报摊的案板都折放好了，回头刚要和他告别。只见大爷正望着小伙离去的方向喃喃道：“我儿也这么大，我都有孙子了，也不知道小家伙长啥模样？”我看到他的脸上有晶莹的液体流下，我知道那不是雪水……
　　 原来王大爷自从老伴死了以后，他就打算留在老家了，帮儿子儿媳看看孩子，侍弄侍弄地，能帮儿子一把是一把，这样儿子的日子也会过的好一点。刚开始回家，儿子、儿媳都对他还不错，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不满就来了。起初还知道旁敲侧击，说谁家老爷子出去捡破烂一年挣了两万多；又说谁家老太太出去做保姆也不少挣。在大儿子家吧，儿媳经常不做饭，人也看不到。去老儿子家吧，儿媳妇就扔脸子看，一天也没乐模样。有一天，老儿媳干脆直接和儿子说：“你说你爹天天啥也不干，白吃饱，不去大哥家，就在我们家，我们这日子能过好么？凭啥就该我们养，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爹，明天你让他去大哥家。”
　　 虽然是和儿子在自己的房间说，但是那么大声音，应该是故意的，大爷知道。儿媳妇说这些话，大爷理解，毕竟不是亲爹，有想法正常。
　　 最让大爷伤心的是亲手养大的儿子，竟然没有一句反驳，还说了一句混账话：“你就消消气，他不干就不干吧，看家也得需要人吧。就当养个看家的了。”
　　 “看家狗啊。你是这意思么？”
　　 “你说是啥就是啥，你说的算，我的好老婆。”儿子放低声音哄着儿媳。
　　 大爷真想冲进去打那个畜生一顿，可是又想，家丑不能外扬，也就不放声了。但是心里实在是郁闷，当爹的能养大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却养不了一个爹，养了两个畜生啊。想想老伴在世的日子，虽然也苦，可是有伴啊，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吃饭，现在这憋屈的，天天吃亲生儿子的下眼食。大爷的眼泪止不住了……
　　 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大爷就抱着一线希望，搬到了大儿子家。大儿子夫妻俩一看大爷搬过来，嘴上没说什么，但是脸上的表情不冷不热，让大爷的心一下子跌到了深渊。但是大爷还是想用自己的行动感化他们。
　　 农忙时，大爷起早贪黑地跟着忙活。秋收掰玉米、脱粒，就算是感冒发烧了，也没有在家里休过一天，就这样，大儿子大儿媳还认为亏得慌。夫妻俩一唱一和，大儿子说：“你在这白吃白住，你是我爹，我认了。可你真要是有病了咋办，我们可付不起医药费。老二两口子啥都不管，躲清静。你得和他们要抚养费，要来我给你存着，留着给你看病。”
　　 大儿媳在一旁，刻薄地说：“两个儿子都有义务养老人，又不能就让我们一家养。应该轮流养，一家一个月，这样公平。”
　　 大爷听了，一言不发。他以为大儿子和大儿媳也就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大儿媳真的去老二家要抚养费，老二自然不给。
　　 老二媳妇站在大道上骂：“老头给你们天天干活出力，还和我们要抚养费，你也不嫌丢人。以后我们还就不养了，就在你们家。你爱哪告去哪告，老娘不怕你。”
　　 大儿媳妇也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老二媳妇，骂得更难听。满屯的人都围着看热闹。大爷气得让俩儿子管管自己的老婆，可是哥俩都护着自己的老婆，也吵了起来。大爷看他们俩越吵越凶，就过去劝，可是俩人都不听，还动起手，结果大爷拉架，却把大爷打医院去了。
　　 住院期间，因为医疗费问题，哥俩把大爷扔在医院里，都不闻不问。还是医院通过派出所找到村里，最后调解一家一半医药费，才把这件事平息。
　　 过完年，大爷就悄悄地收拾了行李卷，来到滨城投靠打工认识的老板。老板看他年纪大了，再干农庄的活，怕他身体吃不消，就托人帮忙，弄了这么一块地方，卖报纸。
　　 卖报纸挣得虽然不多，贪黑起早，风里来雨里去的，没有休息。每天都在路边闻着汽车的尾气，很辛苦。可是大爷很满足，他说不管挣多挣少，不用看别人的脸色生活，他知足，高兴。
　　 有时候就会看到他拿着一个饼子，就着凉水，就是一顿饭。偶尔也有人会给他送来包子，或者饺子，都是他帮助过的那些人。而大爷看着她（他）们离去的身影，也总是感慨万分，不停地地说：“城里人心善良啊，懂得感恩啊！教育的孩子也懂礼貌，知道说谢谢。不一样啊……”
　　 早上，依旧去取报纸。大爷这次不是给我拿完报纸就坐下，而是拉着我的手说：“孩子，我看你心眼好使，大爷想求你帮个忙。”
　　 “你说吧，大爷，让我帮你干啥？”
　　 大爷拿出一份报纸，指着中间一个版块让我看。我仔细一瞧，原来是帮助失学儿童的。
　　 大爷看着我说：“我想帮助报纸上登的那个小女孩，这孩子真孝顺。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你教教大爷，我这钱咋邮，才能到她手里？”
　　 “你哪有钱，自己都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还要捐钱？”
　　 大爷咧嘴笑了：“我都一把年纪了，穿啥都行。钱我有，虽然不多，可是供她上学还是足够，帮一把是一把，那孩子看着好可怜。我想帮帮她。”
　　 “那，你赚钱不给你儿子？”
　　 “他们眼里没有我这个爹，这些年都没找过我，来看过我，我没有儿子了。”大爷伤感地说。
　　 我按着报纸上的地址，和报社取得联系，报社把大爷请到了捐助现场。大爷用他那因为激动而颤抖的手打开手里破旧的大布口袋，拿出一个蓝色的小布袋，把袋子里的东西朝桌子上一倒，在场的工作人员和我都惊呆了，因为捐助的钱都是一元、五角的硬币居多。大爷不好意思地看着大伙解释道：“都是平常卖报纸收的钱，不多，就一点心意。孩子，你别嫌乎，以后我月月会给你寄钱，你就好好学习，好好孝顺你父母。”
　　 被捐助的女孩满脸是泪，对着大爷一直在说：“谢谢，谢谢……”
　　 在场的工作人员看着大爷那憨厚朴实的脸，也都留下了热泪。
　　 自从帮助大爷完成了助学的心愿，大爷乐得整天合不拢嘴。
　　 从那以后，我又多了一个工作，每个月都帮大爷汇钱给那个小女孩。
　　 早晨的风像老鼠一样，无孔不入，直往身体里钻。我缩了缩身子，把立起的风衣领子又拢了拢，朝十字路口的报摊走去。空荡荡的路口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个路人在匆匆地走过。咦！王大爷的报摊哪去了？一夜之间消失了？出啥事了？我奇怪地东张西望。
　　 我接连两天经过路口，还是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心揪紧了，大爷到底咋了？
　　 第三天，电视上一则新闻解答了我心中的疑惑：新闻的画面是王大爷报摊的镜头，报摊前面有一辆货车，格板碎得七零八落摊在地上，旁边还有乱糟糟的报纸，太阳伞也倒在一边，地上趴着一个人，看不到他的脸，但是穿的蓝马甲却很熟悉，后背隐约可见“滨城晨报”的字样。
　　 原来那天早晨，大爷还是在路口卖报纸。有个女人领着孩子来到报摊买报纸，刚买完报纸要走，就看见一辆失控的货车，奔着报摊就开过来了，当时那个女人都吓傻了，拉着孩子忘记跑了。是大爷急忙奔过去，一把把她们娘俩推到一边，可是货车却朝大爷身体撞过去了……
　　 一个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虽然少了他的世界，天依然是蓝的，云彩也还是慵懒地飘着。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却变得非常沉重。
　　 每次经过那个路口，我还会习惯性地望上一眼，那里空荡荡的。可是我却分明看见大爷还坐在那里卖着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