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怀念外婆(随笔)
外婆是童养媳,12岁进了外公家,第二年,外公参加红军,留外婆一人与公婆相处。旧社会,公婆向来严厉,外婆受气,也大都默默承受。外公参军受伤,复员回来,在村里作了书记,但外婆的地位从未发生变化,多年来养成了伺候人的习惯,从未因为外公家道中兴发生过变化。我告诉外婆,人要厉害,不能总受人欺负。外婆便高兴的笑,说我这外孙会给她撑腰了,等我们长大了,他就能享福了。我们都长大了,参加工作,结婚生子,而外婆在我们读书的时候,已经躺在了黄米梁的土地里,远离了她遭苦受难的一生。
读初中,与外公外婆同住,外婆个子不足一米三四,罗圈腿,从不会向别人讲起自己的过往。老外婆(外公母亲)七十多岁时双目失眠,我读初中时,已经九十多岁,外婆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这个年轻时残暴厉害的婆婆,一如三四十年前,最热的炕头永远都是这个婆婆的地盘,一日三餐,从未间断。老外婆有一个小木箱子,箱子里珍藏着不知人的秘密,从没人敢动,就是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孩,亦敬而远之,担心招来这个陌生的老外婆的破口大骂,老外婆去逝后,她的木箱子随着她一起深埋黄土之中,没人打开过。老外婆是个旧社会的缠脚女人,双目失眠后,每天也会细致的躲在一个角落里,用缠脚布一层一层把脚缠好,大多时候在睡觉,但头脑一直清醒,就算是临近去逝的日子里,依旧记得曾经的人和事。外婆对老外婆的敬重害怕早已刻在了骨子里,明知婆婆看不见,也从不敢在吃喝上怠慢。现在想来,外婆那时候说的,人怕人,心里怕,想必是有道理的。旧社会的陕北,婆媳之间,和睦最少,两个极端:婆婆奴役媳妇,或者媳妇欺负婆婆,婆媳间的战斗,从不会太持久,开始的胜负便是永远的结局。
外婆家居住的日子,受外婆关心照顾,纵然儿孙太多,外婆从未觉得太过艰辛。外婆一生养育了九个儿女,母亲是老大,最受外婆牵挂。繁重的人世生活,鞭策着这个老人在贫穷的黄土高原上,搜刮着每一个能养育儿女的生机,也早早的使这个一米三四的老太婆驼着背,经常站在路口期待儿女子孙的到来。外婆把姨姨舅舅们拿的饼干奶粉留给我们这些光头小子享用,自己却舍不得。我所见到过的老人,大都如此,他们吃惯了人世间的苦楚,但最害怕自己的儿女子孙享不到人世间的美好。
读书时,长身体,食量大。虽然在学校食宿,凡遇周末,必会跑回外婆家狠吃一顿,外婆知我能吃,给我留饭时,每次都会用大铝锅子,多半锅酸菜疙瘩,才刚好够我一人食用。外婆每次看我能吃那么多,常笑着叫我“大肚子汉”,我们这个大肚子汉,将来把老丈人都会吃穷,谁家的女子敢给你了。家里的舅舅妗子们都会跟着外婆一起笑我。
夏天,外婆会在山峁间摘第一茬苦菜,最嫩,用蒜和杏仁拌了凉菜,供我们喝稀饭下菜,降火。外婆怕我们感冒,偷偷的在菜园子里种几棵罂粟,罂粟花是我见过最美丽纯洁的花,等罂粟成熟了,把杆和罂粟壳晾干藏好。每当我们感冒,外婆会熬几小片罂粟壳,熬好的汁,比什么感冒药都管用。
外婆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但让孩子们读书的理念一直没有变过。我们读书居住在外婆家,受外婆督促,每天读书会到很晚,第二天天未亮就会拿着书本去河畔看,同龄的四五个表兄弟,都读了重点高中,上了大学。现在人们谈起,都认为这是外婆的功劳。冬天天冷,我们蜷缩在被子里不愿意起,外婆早早的点燃火炉子,把我们的衣服烤热,把家烤热,把我们的未来也烤的热热乎乎。
外婆的人生苦难,伴着她的最后一口气才结束。癌症,食道癌,无法进食,人饿的没有了血肉,只剩皮包着骨头。看着躺在炕上的外婆,稀疏的头发,艰难的呼吸,最后一口气溜走时,伴着对人世深深的眷恋。眼泪灼伤着眼睛,我直直地站在炕沿边,抽泣,胸膈卡在喉咙,外婆与我的一幕幕快速在眼前掠过,最后,一片空白。出殡那天,村里人都来送行,与外婆同龄的老人们,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这几年,见了太多的生老病死,渐渐的对年老之人泛起无尽的惋惜之情,常想起外婆,也常追悔,无力,最终都是深深的无力。与几个要好的朋友约定,等我们老去的时候,谁先去逝,大家都去送他,在逝者的遗体旁,谈起我们的过往。但愿如愿。
外婆去逝后,外公很少谈起。外公不愿意和儿女们一起住,一生好强自立,不愿意老去时让儿女们看到他的软弱无力。搬进军人疗养院。我们轮番着去看老人,每次见面,外公总要提起我上学那会能吃苦,一个人翻完几个人才能翻完的土地。一次和姨姨们一起去,提起外婆,这个一生不曾流泪的老人,眼泪流满了沟壑纵横的脸颊,压着声音,无声的啜泣,母亲问,大大,你想我妈了?外公不停的擦着眼泪,颤颤巍巍,不想,不想,人都走了几年了,没什么想的。
给外婆上坟,八十多岁的外公坚持要去,不听劝,桀骜执拗了一辈子,就算已成耄耋老人,儿女们依旧无法违逆老人的意愿。等我们上完坟回去的时候,外公叫所有人先走,他一个人站在外婆的坟头旁,默默的看着周围的山山峁峁,看着半坡上埋着外婆的黄土堆,没有言语,只是沉默。
和母亲谈起外婆,母亲总唏嘘不已,最常说的话,你婆婆一辈子受了很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