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摇翠竹的夜，我站在落花满地飞絮飘舞的秋季。抬头望着疏疏淡淡的月光倾泻入我的梦境；看着聚散匆匆的浮云在我的头顶上空轻轻地飘荡着，飘荡着，似要找个落角点安放它的灵魂；而青鸟就沉浮在这朵云层中，它或是高昂地看着尘世起舞的灯红酒绿或是安静地看着尘世飘满落叶的街；据说这些街的尽头，有很多不安份的心与一些杂碎的时光，落魄的岁月相抵抗，它们在葬过一场落春的花之后，据说还能默契地依偎在一起，或互相倾诉或执着地拼力地往梦的方向前行；在非烟非雾的人生旅程里，翠帘霜重的角落，总有很多数不尽的青春暗色和着淡淡的花香，在那些缭墙重院的鸿影里，踮起脚尖仰头张望，想看看翩翩起舞的蝶是否真的在生命里一圈圈的盘旋？然后，在那些蝶盘旋的花丛中，我从岁月的尽头走来，脚步轻轻，面带笑容，安稳地看着另一个尘世的自己努力拼搏的身影，悄悄淡落一滴泪。这颗来自灵魂深处的泪水，在岁月某个时刻暖暖地滑过尘世我的薄凉的心境，从此，温暖无限。阳光满面。
　　
　　 【一】
　　 我从时光的尽头走来。我只是作为一颗灵魂，独立地行走在红尘的路上，静静地飘荡着，静静地寻找这颗灵魂的主人。想看看她在凡世如何过活？如何在自己青春年少的时光里痛而不痒地露出灿烂的容颜？
　　
　　 在飘荡寻找的过程中，我首先遇到一朵尘世的花蕾，它迎着朝霞，迎着日出，正含苞待放。它告诉我，你的主人生长在闽南某个安静的乡村，那里民风纯朴，每家每户都备有茶具。若是你去了，你主人的母亲肯定会热情友好地邀你喝热茶，家常里短的问你一些问题，比如你来自哪里？都做些什么工作？父母亲还健在吗等等一系列的问题，就像调查户口一样。你千万不要厌烦。她是个很纯朴很善良的农村妇女，她的一生，全部献给了四个儿女，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检朴，平时家里买些鱼啊鸡啊鸭啊的，她几乎不吃一块，全夹给她的儿女们。对了，顺便跟你说下，你的主人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在怀着她的时候，去庙里算了个命，算命先生说这个孩子生下来一定要远离水，否则必有灾难发生。然后，算命先生给她取了个带燕的名。从此，你主人的小名就叫燕子。如同天空自由自在飞翔的燕子。
　　
　　 我谢过花蕾，按着它指示的方向，乘着浮云哼着歌儿轻飘飘地飞去了。
　　 果然，一到那个小镇，就在村口遇见了我主人的母亲。她大着肚子，站在村口与丈夫一起卖猪肉。丈夫称了一斤肉给站在旁边的村民，主人的母亲手里拿着一小塑料袋，她乐呵呵地将肉装进袋里。
　　 村民递了张50面纱给她，她找给村民94。村民拿着钱在她面前晃悠，阿兰，你多找50了。她愣了一下，才发现刚才村民递给她的50元她没放进抽屉，反而又从抽屉拿出44凑一起交给了他。
　　 瞧我这脑子，最近有点犯糊涂。阿兰不好意思道。
　　 听说孕妇脑子不灵光，肚里必是聪明的胖小子，他将你的灵气全部吸走了，所以你就变得糊糊涂涂的。村民解释得很在理，又转头看向阿兰身旁的男人，道：小光，你家阿兰肯定怀儿子，你有福气了。
　　 主人的父亲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根廉价的香烟递给村民：大哥，借你吉言，若生了个胖小子，立马摆酒席请你吃个通宵达旦。
　　 说话要算话哦！村民接过烟，点燃，笑容满面地抽着离开了。
　　 那日是1986年农历9月20日，离预产期还有八天左右。也就是说，再过八天，我的主人就要降生了。
　　 我兴奋地站在阿兰身旁，摸着她的肚子，只有我知道，我的主人不是个胖小子，而是个可爱的小胖妞。我很开心旁若无人大声地和主人说话。燕子，我是你的灵魂，你看到我了吗？
　　 主人显然有听到，她踢了我一脚。
　　 小光，孩子又在踢我了。阿花对小光说道。
　　 真的吗？小光将手伸过来，摸了摸，露出幸福的微笑。
　　
　　 他们看不到我，我只是一颗灵魂。一颗来自时光尽头飘荡的灵魂。我为了看到我主人出生的模样，这八天时间里，我停止了飘荡，没日没夜地守在阿兰身旁。终于，我守到了主人出生的那天。
　　 那是1986年农历9月28日中午十二时。阳光很耀眼，阿兰额头挂有豆大的汗珠。她看到孩子的第一眼，本来心情是愉悦的，可是看到站在身旁的公公婆婆一脸不高兴的模样，就不敢露出笑容了，只是惶恐地摸了摸女婴。
　　 小光却笑得分外幸福，他兴奋地拉过阿兰的手，我们终于要做爸爸妈妈，终于有自己的小孩了。他回过头得意地对着父母笑：爸妈，你们要升级做爷爷奶奶了，应该像我一样兴奋才是。
　　 有什么好开心的，又不是孙子。两位老人异口同声道。
　　 阿兰心上的弦震了一下，一颗泪水掉落。
　　 有什么关系，第一胎生个女儿，第二胎可以再生个儿子呀。小光乐呵呵道。
　　 两位老人没再说话，点点头想想也是。按照农村当时的计划生育，第一胎若生男的，就不可以再生了；若生女的话，还可以再生一个。
　　
　　 耀眼的阳光很温暖，它照在这个农村的小院落里，显得光辉十足。我站在主人身旁，轻轻握了握她的小手，真柔软。我对她笑，她也笑。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我，因为此时满月的她正在母亲的怀里高兴地咬着乳头。院落有母鸡正领着她的儿女们在旁边觅食。阿兰又抓了一把米撒出去，那群鸡咯吱咯吱叫着，一只比一只叫得大声，一点也不斯文，它们互相抢着食物。
　　
　　 我主人两岁的时候，阿兰又怀孕了。这次他们不敢让村里人知道。我主人的爷爷奶奶有先见之明，他们先安排阿兰躲去十里外她的姐姐家待产，这是为了以防第二胎若再生个女儿，没人知道，又可以再生。所以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阿兰藏起来。在当时的农村，这叫逃避计划生育，但幸好，没人巧得她怀孕的事。
　　 村里的人有好几个月没看到阿兰了，他们会问阿兰的老公，小光，你老婆最近跑哪去了？怎么都没见到人影？
　　 小光是个朴实的人，说谎吱吱唔唔。他的父母倒是精明得很，我媳妇跑城里亲戚家当保姆了，可以赚些钱贴补家用。
　　 就这样，村里没有一个人知道阿兰怀孕之事。阿兰的姐姐从小和阿兰感情极好，也决口不提阿兰在她家的事，她还特地嘱咐自己的老公不要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要守口如瓶。
　　 阿兰每天躲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小光倒是常带滋补的东西过来，当然，都是在晚上送来的，因为白天怕被人撞见。
　　 后来，阿兰的第二胎降生了，依旧是个女儿。降生未满半月，她在姐姐的带领下，偷偷将女婴抱给远村一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养。
　　
　　 之后她回了家，公公婆婆摆着一张臭脸。农村里，重男轻女的现象总是特别严重。但也是很无奈的，谁不想以后延续祖宗香火？阿兰与小光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造人计划。很快，第三胎又隆重降生了，这次，终于如愿生了个胖小子，重达八斤。全家老小可乐坏了。但其公公婆婆不满足只有一个孙子，所以让他们再造人，就这样反复折腾，又生了两胎，一女一男。这样算起来，他们家连续生有五个孩子。当然了，除了老二抱给别人，没人知道她的存在外，另外四个孩子，最终被计划生育查得。但孩子已全部生下来，个个都会走路了。计划生育的领导也没办法，就狠狠地罚了一笔款。据主人的父母讲，一共罚了两万五千元。
　　 九零年代，两万五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呀，不是谁都拿得出来的。他们家东拼西借，终于凑足了钱交给上头。本来过得去的家境，一日过得不如一日。
　　
　　 更不幸的是，九一年，主人的爷爷奶奶相继逝世，这样家里所有的重活全部由我主人来完成。她的父母，每天凌晨两三点就去工作。他们是个体户，以卖猪肉为生。那些猪，都要自己杀自己卖，所以很是辛苦。更别说要照顾孩子了。
　　
　　 我的主人，她五岁开始就会扫地，给弟弟妹妹们换洗衣服。六岁便学会了煮饭，上山砍柴。七岁之后，几乎是家里的一把手，什么家务活都难不倒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煮猪食、洗衣服、送饭到集市给父母。每次到市场，总会有很多人投来赞赏的目光，直夸她是个懂事的孩子。那时我主人的背上，正背着小她五岁的弟弟，手中再牵着两个小孩。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锻就了她的独立能力。直到她的弟弟妹妹们上了幼儿园，她才开始念小学一年级。那时她十岁，是家里唯一没有念过幼儿园的孩子。她穿的衣服，都是邻居姐姐不要给她的。有的是母亲的衣服改装而成的。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从小就很会体贴父母，她知道父母赚钱不容易，所以她从不会主动向父母提出要买新衣。即使是春节这样重大的节日里，她都推脱不要，说自己有衣服穿就可以了，给弟弟妹妹们买吧。
　　 她读小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甚至代表学校去县里参加了两三次作文竟赛，全部得了一等奖，这在小小的镇里，一下子沸腾了。常有低年级的同学拿着作文来让她帮忙修改。她也都很尽心尽力地帮助，从不拒绝。
　　
　　 她上初中那年，阿兰在斩猪排骨的过程中，锋利的刀不小心从手上滑落，直挺挺地刺入了右腿，却未见得留有半滴血，以为没有多严重。可送到医院，医生说这条腿，只怕残废了，里面骨头已被锋利的刀切断，血呈倒流趋势，已在腿中积压了一瘫黑血，若不锯掉，恐有生命危险。她看到母亲额头的泪水与汗水交融在一起，看到刀抽离母亲大腿时那一瘫的黑色，吓得落了一地的泪水。因为母亲的这次事故，已花费了很多的钱，家里所剩无几。为了更好地贴补家用，她初中毕业后便辍学做工，和村里四个同龄的女孩一起坐上了去汕头的车。
　　
　　 【二】
　　 我从时光的尽头走来。我只是做为一颗灵魂，在暗尘锁满主人的脸时，看着她茫然的眼神跟着落泪。暖雨晴风本以为会破了冰冻，东风吹落离愁本以为岁月不再忧伤，针线刺穿暖阳本以为虚过的光阴会就此完满。然而并非如此。万籁无声，梦魂还是会在某个地方孤零零地漂游。
　　
　　 二零零二年正月初十凌晨四点。车子摇摇晃晃。主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站在她的身旁。她看不到我，她不知道她灵魂的存在。而我作为她的灵魂，我能清清楚楚地触摸到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荡出阵阵寒气，刺骨的凉意仿佛能冰冻天地；我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燕子逆流在心底的忧伤及连绵不绝的无奈，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诉说的莫名心结。它纠结于她的内心，甚至搅拌得浮起层层泡沫。而我，就站在泡沫之上，看她将手里“县一中入学通知书”撕得粉碎。
　　 她本来有一个很伟大的梦想，她要上北大，她要当中国最伟大最出色的科学家。可是现在，那个梦已随着她生活的境况被风撕裂，被现实侵蚀得体无完肤。她将撕得粉碎的纸屑抛出窗外，它们随着风，舞于半空，同时也舞落了她年少的梦，舞落了那一季快乐的青春年华。
　　
　　 她头斜靠玻璃窗，迷迷糊糊入了梦境。那个梦境里，她一直追着一只风筝在跑，那只风筝飞得好高好远，她一直拼命地努力地追着。那是一只很漂亮的蝶蝶，不知谁不小心将它脱离了手，它的线真的很长，仿佛她一够手就能抓到。可是她拼命地追，拼命地伸出手要抓住那根线，线触碰到了，却怎么也无法抓在掌心。她流着泪醒了过来。
　　 车子还在前行中，我看到她深邃的眼眸里有数不尽的泪水,它们像泛滥了河流，冲堤而出。她捂着嘴抽泣地咳了两声，同座的女孩醒了过来。
　　 燕子，你怎么了？同座的人问。
　　 我没事儿，可能没出过远门，开始念家了。她轻声道，晓娜，你睡吧。
　　 同座的女孩不一会儿又入眠了，只有她，人依旧清醒，心依旧清醒。她看向窗外，天空还有很多繁亮的星星在闪烁。风从她的耳畔凉凉地吹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的脸上还挂有泪迹。我心疼地帮她拭去泪水，唱了一曲催眠调。
　　
　　 灵魂开始催眠，她终于睡着了，而且一觉睡到大天亮。
　　
　　 她醒来的时候，车子刚好到达汕头——她要做工的工厂门口。介绍她来这里做工的是和她同座的女孩晓娜。晓娜已是这里的老员工了。她小学毕业后就随表姐出外打工，法律虽规定不能接收未满十六周岁的童工，但很多厂家为了节约成本，甚愿意让她进。
　　
　　 晓娜进入厂房，很多人跟她打招呼，她一一应答。然后她将燕子她们三人带去给老板娘看。老板娘象征性地看了每个人的身份证后，带她们上了三楼的车间。那个车间大概有三百平米，摆放着十几台小机器，有工人正在努力地工作着。燕子的头有些晕晕的，觉得很不现实，怎么昨晚还待在家里，一转眼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呢？她摇了摇头，想整理一下思绪，仍觉得有些混乱。老板娘唤来领班便下了楼。
　　 那领班是个年轻的男孩，单眼皮，人长得很高很俊俏。燕子见到他的时候，脸微红。以前读书的时候，她和男同学几乎说不了一句话，如今面对这个陌生的男子，她更是说不出话来，只得涨红双脸。那个小伙子带她们到机台旁边，教她们如何操作，还拿了几个产品当试验做给她们看，叫她们按照他的操作规格来做。等交待好一切之后，他便和晓娜去了别的车间。后来燕子知道，那个男孩叫古彩风，郑州人，是晓娜的男朋友。这件事情，晓娜再三交待她们三人不要和家里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