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雪了，很冷。停电了，更冷。当电炉丝由通红变成灰白，当电热毯不再产生热量，被窝一团冰冷的时候，杨溢打来电话。
　　 “你在哪里？”杨溢温和的声音。
　　 “在宿舍窝着。”素心的声音有些惨不忍睹。
　　 “到我家吃饭好吗？”杨溢在电话那头很诚意地邀请。
　　 “不好吧？”素心违心地婉拒着。
　　 “等着，我来接你。”杨溢说完挂了电话。
　　 雪，扑棱棱地越下越大，素心感觉越来越冷，望着窗外的冰天雪地，幻想着杨溢家热气腾腾的火锅，这对身处于冷若冰窖的宿舍之中的素心，的确是一种不小的诱惑。
　　 杨溢的家不大，但，温馨、清雅。从墙上的字画和墙边的书柜，以及靠窗的大钢琴来看，这显然是一个书香家庭。
　　 素心与杨溢一前一后进门，沙发上看电视的杨溢妈妈拍拍身边，说：“素心来了，外面冷吧？来，坐这里，我给你暖暖。”在炉前忙碌的杨溢的爸爸抬头温和一笑：“素心，陪你阿姨说话吧，火锅一会儿就好。”素心说：“那我来帮忙吧。”却被杨溢妈妈一把拉住：“素心，别动，我们家干活都是爷们的事，女人都是等吃的。”杨溢爸爸一听，笑了，一语双关的说：“对，你阿姨在这个家等吃几十年了，你来这个家也就等吃吧。”
　　 回风炉，一种很特别的取暖设备，冬天里家家都喜欢围着回风炉吃火锅，干净，省事，暖和……杨溢和他爸爸像两个魔术师一样，一会儿功夫，炉子上摆满了各种涮菜以及吃火锅专用的餐具、小料。杨溢擦擦手说：“妈妈，素素，来，开吃。”
　　 四个人围在一起，锅里的汤沸腾着浓香，手边的菜在锅里煮着，酒满上了。杨溢的爸爸端起酒杯和素心碰了一下，口中吟到：“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杨溢妈妈笑着拍了老伴一下，斜眼看着杨溢：“杨溢，你是不是忘了向素心介绍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啦？你看，你爸爸在做自我介绍呢。素心，你叔叔是咱这里比较出名的语文老师，哦，是比较……”杨溢爸爸接过话头：“我这点古汉语水平还不是靠你上去的？谁不知你是咱们学校古汉语研究室的领导啊。”杨溢插了进去，说：“您们啊！一个比一个自我多情，您们可知素心是学什么的？我们文学院的高材生。”杨溢爸爸举起酒杯：“来，素心，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呀！”
　　 窗外的雪,被风刮着，一下一下地撞击着阳台上的玻璃窗，被玻璃窗上的温度瞬间融化，成一滴一滴的水珠挂在那里，凝聚的多了，成一串又一串的水流滑落下去。
　　 回风炉温暖了整个屋子，香味弥漫在锅里碗里。杨溢爸爸只顾往杨溢妈妈碗里一筷子一筷子地夹着，杨溢妈妈一筷子一筷子地享受着，两位老人对素心只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偶尔看一眼素心和杨溢，满眼是关不住的春意盎然。
　　 杨溢说“素素，你别介意，我们家是谁的客人谁照顾，免得大家乱动手，让客人尴尬。”杨溢是个细心的男人，夹菜、斟酒，恰到好处。
　　 饭后，杨溢的爸爸妈妈出去赏雪去了，素心走到靠窗口的钢琴前，对杨溢说：“杨溢，此时最宜听音乐。”
　　 “你想听什么？”杨溢打开琴盖，看着素心的眼睛。
　　 “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曲子吧。”窗台上是一株绿萝，窗外翻飞的是白色的诗，当杨溢匀称纤长的十指在琴键上划过，素心听见了落雪的声音。
　　 那晚，素心写了一篇《听雪》，第二天，杨溢为《听雪》谱了一首曲子。
　　 二
　　 杨溢说：“今年的雪一直在下，不停地下，下得比哪年都大，特别特别的大，铺天盖地的。你回来，我陪你一起听雪！我家的回风炉换了一个新的。妈妈昨天从山里回来，带了些竹荪，正是吃火锅的好料。临窗的那个阳台让我改成琴房了，小区后面小公园里那个亭子边上种了几株梅，今冬也开得盛，比去年多了几枝，没有去年那么粉，有些纯白，蕊的心还是那么嫩黄好看。”
　　 “好，反正我在国外已经失业，干脆回去和你一起听雪吧。”放下电话，素心哭得稀里哗啦：“杨溢，我回去和你一起听雪。”
　　 每年冬天，住校学生都会在宿舍里偷用电炉，或取暖，或做饭。无论学校出台多么严厉的条规，巡查老师一晚上照样能逮住个三五个。为了用电安全，学校要求所有的老师轮值守夜巡查，杨溢也在其中。
　　 那年冬天，比哪年都冷，第二场雪比第一场下得疯狂。学校操场上的雪被风卷起，打着旋往宿舍刮来，杨溢裹紧身上的大衣，在宿舍的走廊里从东往西巡视着。
　　 忽然，他闻到一股橡胶的糊味，他撤身转了一圈，没发现宿舍有什么异常。他不甘心地往二楼化学教研室走去，听老师说曾经在那里发现过学生用酒精灯煮东西，心里咯噔一下，一步两个台阶的往上跑去。越往上走，味道越大。刚到二楼，便听到“轰”地一声，就看见教研室窗口窜出火苗，一个火人从窗口跳了出来。杨溢急忙跑过去，把那人按在地上，脱下大衣扑打着那人身上的火苗，边扑打边问：“里面还有人吗？”地上传出弱弱的声音：“有，两个。”教研室里传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火伴着浓烈的烟从门口卷出来。杨溢一边按响警铃，一边大叫：“化学教研室着火了，快打119报警，快来救火啦……”一边跑到楼角水龙头处把大衣打湿，顶在头上冲进了火海，后面传出赶来的老师们惊呼：“杨溢，杨溢，危险呀，杨溢，不要呀，杨溢，回来……”
　　 不一会，两个学生顶着杨溢的大衣被杨溢推了出来，而自己则被火海淹没。救护车呼啸着开到学校，杨溢被救出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碳人。
　　 杨溢在医院里住了一年，大小手术动了四十八次，总算活过来了，虽然他再也站不起来，再也迈不开步子，虽然他再也看不见世界上的一切。
　　 三
　　 素心不知道杨溢是怎么度过这段恢复期的，杨溢的父母在电话里并没有提到，只叙述了病情，杨溢的身体因深度烧伤，部分器官受损严重，在以后的日子里会渐渐枯竭危及生命。
　　 在机场见到杨溢时，素心的行李车翻了，行李箱滚了一地。杨溢父母把轮椅上的杨溢推了过来，素心迎上去，尽量压抑着内心的颤动，让自己的声音正常，柔柔的叫一声杨溢，便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她怕自己哭出来。
　　 “爸爸，把素心的行李箱捡起来吧，滚了一地呢，呵呵。”杨溢的声音平静而顽皮，没想到这次灾难并没有损伤他原本灵敏的听觉。
　　 “我平衡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呵呵。”素心笑了，低下头去，弯腰抱着杨溢褐色的脸吻了一下。
　　 “素心，你真坚强，我以为你看见我会吓哭呢。”杨溢自嘲。
　　 “帅哥，我忘记带手套了，快给我暖暖手吧。”素心一把抓起杨溢藏着袖子里的手，那是一段烧焦的枯枝，她故意用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在他的手上轻轻划着。
　　 “暖和吗，素心？”杨溢感觉到了那枚戒指的冰冷，温柔着声音问。素心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那是一整块僵死的肌肉。
　　 “非常温暖，杨溢。”素心搓着他的那段烧焦的枯枝，心底的眼泪淌成了河。
　　 “我们回去吧，家里准备了火锅。”杨溢爸爸低声说。
　　 素心站起身，叫了一声“阿姨、叔叔。”伸开自己的双手，先轻轻拥抱了杨溢的爸爸，素心在拥抱杨溢妈妈的时候，胳膊在杨溢妈妈的背后紧了又紧，两个女人用心灵交流着各自心底的悲伤与疼痛。
　　 雪，大片大片地飞舞着，比素心第一次去杨溢家吃火锅的那天还大，如杨溢电话里所说。
　　 杨溢的家还是那个家，回风炉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家具破旧了些许，敞开的阳台被封闭起来，钢琴还在原来的地方安静地沉默着。
　　 重复着第一次吃火锅的过程，而心情却没有了第一次的浪漫与缠绵，杨溢父母依然彼此夹菜，彼此调侃着，声调里却多了几分苦涩，素心依着杨溢坐着，杨溢熟练地为素心夹着菜，这让素心怀疑杨溢的失明是骗自己的，素心快速地吃着，大声地说着话，她害怕自己停下来会放声大哭，这顿饭让素心吃得不亦乐乎。
　　 今天的雪，没有风的助威，只能轻轻地飘洒，那份温柔给素心一种温暖的感觉。
　　 饭后，杨溢父母出去赏雪去了，素心拥抱了杨溢，杨溢抚摸着素心的头发说：“素心，你不想哭么？我想哭，从医院苏醒那天起，我一直想哭，但是，我一直没哭，虽然我知道这场火灾对我很残酷，虽然，我知道这场火灾改变了我的命运，但是，我没想过轻生，因为，爸爸妈妈没有放弃我，你没有放弃我，所以，我也不会放弃自己，这会我想哭，因为在我身边是你而不是我爸爸妈妈。”
　　 “杨溢，我不哭，虽然我心里很痛，我不哭，不是因为不难过，是因为你的坚强，你的不放弃。”
　　 “为什么要放弃，虽然，我看不见天使的翅膀，但是，我可以听见天使的声音。”
　　 “杨溢，我们去听雪。”“素心，我们去听雪。”素心和杨溢异口同声地说。
　　 四
　　 素心推着杨益在公园的雪地上慢慢走着，身后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轮痕迹，旋即被风刮来的新雪覆盖。公园的西南角一个小亭子孤独地站在那里，亭子里的石桌石凳如水般，闪着寂寞的光，素心推着杨溢进了亭子，在石凳上坐好，把杨溢的轮椅拉到自己的身旁，把头放在杨溢的怀里。 杨溢把素心的脸捧着，说：“素心，你什么时候回去？”
　　 “不回去了，在家陪你，春天听鲜花盛开，夏天听雨打梧桐，秋天听风吹叶落，冬天听白雪飘飞。”素心柔柔地答着。
　　 “素心，我只想今年的冬天再陪你听一次雪，没想过陪你过春夏秋冬。”杨溢的声音颤颤的。
　　 “杨溢，你忘记了我是你未婚妻，你想做个不守信用的人么？”素心把声音提高了一点点，心里早已泪流成河。
　　 “素心，我记得你去年写了一篇散文听雪，我还给你谱了曲子。”杨溢平静地说着。
　　 “是呀，我在国外想你的时候，就趁着你谱的曲子背诵这篇散文。”素心仿佛听到了优雅的琴声，温和地说。
　　 “你，可以背诵给我听么？”杨溢惊喜地问道。
　　 “好，我背诵给你听，我手机里正好录有你谱的那首曲子呢！”素心轻轻答到。
　　 素心把手机打开，钢琴声如水般流淌在莹莹白雪的飞舞中，素心站起身来，对着空旷的公园抑扬顿挫地朗诵着：
　　 “听雪，是父亲教会的，每年大雪纷飞时节，父亲都会伴着我一起听雪。或静静地坐在书房的窗前，煮一壶清茶，奉一碟点心，翻一页书本，挂一幅字画，让母亲染上熏香，关了门，父女两人对着窗外纷飞的雪，轻轻落在临窗的梅枝上，静静地听；或者，披了外祖母精心缝制的红色雪篷，由父亲牵了手，顺着后山园子里的小径，边走边听，雪，噗噗索索落在竹叶上，与父亲解读的《红楼梦》相融。
　　 父亲说，雪，是用来听的。闭上眼，放空心，屏住呼吸。天静，山空，一切都没有了，唯有雪。父亲还说，听雪，是修身养性，听雪，是优雅高贵，听雪，是静心韬晦。
　　 听雪从小就成了习惯，这些年，父亲去了，没人陪，听雪也只有在心里了。今冬，恰遇杨溢，一起听雪，雪，便成了一种痴缠我的爱情，成了我生命里仅有的一次爱情。雪落彼此，你替我抚掉发髻上的飞絮，我替你吹掉眉眼上的雪粒。
　　 听雪，我站在杨溢钢琴边，柔柔的眸子里，如雪山的深处，乡村的暗夜，似曲径通幽的园林迂回处。”
　　 就着琴声听雪，优雅的曲子中，聆听着别人的缠绵，享受着自己的浪漫。
　　 雪，清欢着万物，人不再寂寞，不再淡薄。
　　 我听到了雪轻盈的脚步，听到了雪天籁般的歌声，听到了雪扇动的翅膀，听到了雪呢喃的爱情。
　　 我要与你听雪，听一辈子雪，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几座茅檐，白雪堆积在屋顶，四面都是雪，枯藤老树上是雪，地上也是雪，没有人迹，没有声音，只有雪，只有我和你。
　　 我依偎着你双双端坐窗前，寂然不动，听簌簌雪响，任雪落进你我心底，天地一白，你我一体。心，早已空掉了，只留下这一天的雪，和一个你。
　　 素心背诵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回到杨溢身边，双手捧着杨溢的脸，说：“杨溢，爱你是美好的，和你听雪是美好的。”杨溢把素心的两只手握在自己的残手里，重复着：“素心，爱你是美好的，和你听雪是美好的。”
　　 琴声继续悠扬着，亭子外的梅花携带着暗香洁傲地在白雪中朵朵怒放，点点浅红，拥吻着微笑的花瓣，丝丝淡黄，呵护着花蕊的灵魂。
　　 风，柔柔地刮着，雪，轻轻地飘着，天地间只剩下素心手机里那首《听雪》的曲子和她近似耳语的：“杨溢，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