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父亲的鸟(散文)
父亲属于那种半游离于现实世界之外、濡染了近乎史诗气质的豪侠人物。他禀赋孩子气的天真烂漫,内心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是个地道的农民,但却活得像个倜傥不羁的骑士,一生都在异想天开无休止的折腾中度过。
年轻时候的他张扬率意,放浪形骸,喜纵酒,广交游,专好奔走乡里,帮扶弱者挑衅强权,为此给自己惹出不少是非官司。虽然饱受打击,但他却从未改变初衷,他一直是那个一身磊落、坦坦荡荡的乡间好儿男。如今,父亲老了,精力已大不比前的他不再过问世事,而是爱上了养鸟。他仿佛要在鸟儿身上找回曾经萦回在他心头的那个凌云梦,找到曾经头角峥嵘的那个自己。
【鹦鹉】
这亲密无间的两只鸟,看它们依偎在一起耳鬓厮磨的暧昧样子,难怪会让买鸟心切的父亲毫不掩饰地怒放了心花。
察言观色的鸟贩子不失时机地告诉父亲,养这种叫做鹦鹉的鸟最好有个上档次的精舍,父亲于是毫不含糊地花费不菲的价格,从他手里买回一只看起来很屌的鸟笼子;鸟贩子同时申明,鸟食量身定制的才营养均衡,父亲于是不假思索地抱住他递过来的满满一提兜精加工的鸟食。
这真是两只漂亮的鸟!它们比普通成年人的拳头大不了多少,红黄相间顺滑无比的羽毛,仿佛妙龄女子的肌肤一样清亮滋润,又仿佛亮闪闪的丝缎般艳丽夺目。滴溜圆的黑眼珠儿,顽皮地一眨巴一眨巴的,居然还是个褶皱如花的双眼皮儿。毛茸茸的脑瓜顶上通红透亮的冠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小撮活泼跳跃的火苗儿。长长的尾巴是水汪汪流动的湖蓝色的,折扇似呼啦一下打开的时候,整间屋子都仿佛被扑面而来熠熠生辉的水浪漾满了。
让人惊奇的是,虽然身处囹圄,但它们却依然活得生机勃勃、有滋有味,看起来很知足很幸福的样子,它们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本是可以飞翔的。
这多少和现实中的我们有些类似,想来应该是这样:笼中日月自有它的好处,起码可以免去险恶世界里的奔波与挣扎,生命无虞,衣食不忧,所以有很多失去了翅膀的人也渐渐喜欢了宅在家里,他们其实是另一些长着不同样貌的羞怯的鸟。
不管怎么样,鸟儿们在确凿无疑地快乐着,也许在它们眼里,外面的世界不过是另一个大一点的笼子呢。据说,曾经有人专门研究过,得出这样的结论:除去衣冠楚楚的人类,鸟族的智商最低,猪们的智商最高。我并不能认同这种说法,因为我看到的事实不是这样。
真相是,这是两只情感充沛到了沸点的鸟,它们的某些行为真的会出乎我的意料,有如此激情的鸟儿又怎么会是智商低下的动物呢?你看:当父亲把鸟粮放进笼子,正在踏杆上卿卿我我着互相梳理羽毛的鹦鹉,会把头齐齐拧下来,静静地看上一会儿。然后,就有一只(我猜想那是只公的)率先飞下来,啄起一粒后,却并不独自享用,而是扑棱一下飞到伴侣身边,喉咙里发出富有磁性“咕咕哝哝”声音的同时,抓住横杆的两只爪子向身体一侧迅速移动着,弯弯的鸟喙前伸,头部急切地忽起忽伏,直到对方心有灵犀地将粮粒承接过去,才终于露出来心满意足的样子,高兴地扑扇起翅膀。于是,它们愈发欢快起来了,一阵短暂热烈的缠夹亲昵之后,双双盘旋下来,换成另一只鹦鹉采取主动,含口清水,情意绵绵喂到同伴嘴里那种殷勤示好……两厢情浓的情状,相比于人类恐怕亦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显然,父亲被这对行为奇特的鸟给迷住了,他常常花费一整天的时间照料它们,不嫌琐碎地给它们打扫笼舍,更换粮食和清水。早晨必定提了干干净净的笼子出去,小心翼翼地挂在院子里的枣树枝上。然后,搬个马扎坐在树下,就那样默不出声地呆呆地望着笼子里的鸟儿出神,看它们张开膀子洗日光浴,听它们腻腻歪歪地互诉衷肠。直到晚照落尽暮气四合,鸟儿们打起了瞌睡,再兴致勃勃地把鸟笼准时拎回来,宝贝似的悬在床头。这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仿佛真要把鸟儿带到他的睡梦里似的。
那时候,日渐落进寂寞中去的父亲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我知道,正是这两只鸟儿给了父亲一份久违的生命的活力与欢乐。
日子如果照此推演下去,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父亲的鸟,相信都会是一个平淡但却不错的结局。一个老人和他心爱的鸟,多少相似的人间故事。然而,圆满的生活是不存在的,意外终究还是发生了。在看似寻常不过的那一天,几个顽童趁父亲不备打开了鸟笼,待到发觉,为时已晚,其中的一只鹦鹉已经永远地飞走了。而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留下来的那只鹦鹉居然从此郁郁寡欢,并且不再进食,日复一日,眼看竟要绝食而亡一样。
深切记得,父亲当时的气愤与黯然神伤是那样显而易见,但他却无能为力。后来,若有所思的他沉吟良久,最终毅然亲手打开了那扇由笼子通向天空的门。
以后,这只空空如也的鸟笼便再没有安顿过任何一只鸟。父亲依然固执地一天接一天地细心擦拭它,并一直把它悬挂在自己的床头。只是,他望向鸟笼的目光已经变得毫无内容可言了。
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又一次令父亲压抑地寂静下来。
想不到的是,第二年春季的一天,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鸟叫声,那么的欢快明亮、朝气蓬勃!躺在床上的父亲翻身而起,急急地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哦,鹦鹉!是的,是它们!
看哪,父亲的鸟,它们正在初升朝阳红彤彤的光影里,在蔚蓝清澈透亮的广阔天空中,披金挂彩,迎风展翅,自由快乐地结伴飞翔着!
【八哥】
在县城厮混的堂哥心血来潮,送给父亲一只八哥鸟,这让正处在郁闷期的父亲喜出望外。
那是一只成年八哥,它的体型硕大,精力充沛,活泼好动,好似服用了什么禁药似的,在竹子棍编成的笼子里不住脚地上窜下蹦。
假如不是仔细观察,你会很容易将它误以为是另一种叫做老鸹的让人丧气的土鸟。可不吗,相似的体形,一样的通身乌黑,一样的健壮有力,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复制出来的,可它分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吉祥物。
造物主就是这样处心积虑地关照着万物生灵,他几乎是不怀好意地把一块宝石混在一堆石头里,把一个人扔在人海里,把一只八哥扔在老鸹群里,能不能脱颖而出,只能看各自的造化了。
好在这只八哥够走运,它最终把自己从老鸹阵里区分出来了,并以一个备受青目的“黑客”的身份,一膀子扑扇进了父亲的生活。
我要老实交代,这其实是一个外表很惨淡的家伙,全身上下黑油油的羽毛,不但看不到一丝一毫吸引人眼球的流光溢彩,还泛着几乎不近人情的金属光泽。粗粗看去,简直就是一团乱糟糟的乌云霸占了巧夺天工的笼子。这裹着夜的大氅的激动的鸟,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会渐渐发现它善解人意和绝顶聪慧的一面,它隐藏在黑色外套下面的魅力是一点一点显露出来的。就像有些人,也是一点一点露出来面目一样。
父亲对动物的情感超乎所有人想象,他凭借着自己近乎孩子气的纯真和执着,很快和初来乍到的八哥建立起地久天长的友谊。他与鸟儿的共识与默契,让人惊讶。
八哥是一种食性很杂的鸟,不忌口,荤素皆宜。素如谷粒、植物种子等等,荤像蝗虫、蚱蜢,甚至苍蝇,无有不入其口者。但父亲只喜欢喂它葵花籽,他这样做有自己的道理。后来的事实证明,正是由于他别出心裁的喂食过程,才维系并巩固了他们之间地老天荒的情谊。
是这个样子的:将笼子摘下来,放在地上,早有预谋的父亲从鼓囊囊的裤兜里掏出一把葵花籽,捡两粒,拇指和食指捏住,伸到身前充满挑逗意味地一晃,慢慢放到离笼子几米远处。打开笼子的门,蹲下身子,撮起嘴唇,向笼子里的八哥发出有节奏的嘘嘘声。最开始,八哥有些不明所以的茫然,歪了头,狐疑地瞪着他,一动不动。渐渐地,它好像明白了什么,试探着跳出笼子,刚刚落地又迅速蹦回去了。再试探着出来,再次突然溜出了灯泡的电一样刷地一下跑开。如此反复折腾几次之后,它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已经敢于跑到父亲身边啄起葵花籽了。但它还是会马上折返,只有进了笼子,才急不可待地上下喙一磕,咔的一声,完整的葵花籽壳被它交出来的时候,里面的瓜子仁已经不见了。发展到最后,八哥大摇大摆地出来找吃的,甚至厚着脸皮从父亲手里抢食吃,一边吃一边听任父亲没完没了地摩挲它那身油亮油亮的黑羽毛。
就是这样,父亲用他一以贯之的耐心和赤诚相见的态度最终赢得了八哥的信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八哥放下了对他的所有戒备、猜疑,它最常驻足的地方因而由促狭的牢狱变成了一个男人广阔的双肩。那面由坚硬的钢铁圈起的冷冰冰的栅栏,存在于两个物种间的“天堑”,在他们各自的心中永远消失了,他们成了互相依赖着形影不离的一对儿。不单如此,八哥还显示出它独具灵性的一面,令父亲倍觉欣慰与自豪。当父亲生病的时候,当父亲沉浸在不见边际的忧郁里的时候,它会适时安静下来,歪着黑乎乎的脑袋,默不作声地守在主人身边,那乖巧的样子,让人止不住从心里冒出许多平时里不会有的想法。
让八哥鸟说人话,是父亲一直以来的理想,多少次见他放低姿态,神情专注地对着自己的鸟,嘴里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个枯燥的单词。奇怪的是,智力超群的八哥却始终缄默不语,而是始终盯着卧室里那台播放中的彩色电视画面发呆。
最后,它终于可以说些简单的词语了,虽然机械生硬,但毫不含糊,别有风味。只不过,它所模仿的却并不是父亲教给它的那些土得掉渣的东西,而是官方电视台里的声音。因而,它的发言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譬如它会说“天空”、“丛林”、“自由的”(父亲喜欢收看自然频道)。它就好像存心给父亲上课一样。骤然听到这样光芒四射的语言,父亲欢欣之余,难免暗含羞愧。
父亲并非没有过放飞它的念头,实际上,他一早就采取过行动。然而,也许是这只鸟从小就被驯化,已经失去了野外生存的能力,也许是它太过依赖父亲,以至于不肯离去,总之,父亲放飞它一次,它便很快回来一次。这成了它和父亲之间一场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父亲不得已放弃了自己明显徒劳无功的努力,他最终接受了让这样一只无限痴情的鸟飞入他生命旅程中的现实。
八哥鸟先于父亲去世,它是顺应规律自然死亡的,所幸没有痛苦,父亲把它埋在了绿意盎然的田野上。
我的父亲,终于可以将他的鸟完整地交给天空与大地了,那虔诚的神情,如同向自然母亲捧出自己向往着无边广阔的灵魂……
【黄鸟】
鸟市上转悠一回,兴致勃勃的父亲拎回两只色彩艳丽的黄鸟。
《诗经.秦风》有“黄鸟”诗:“交交黄鸟,止于棘……”不知道这里所说的黄鸟是不是与它们同属一脉。
这是一种体形袖珍的小型鸟,称量体重需以克为单位,虽冠之以黄,但黄鸟并非通体黄色,它的羽毛有黄、绿、褐等多种色彩,只不过黄色羽毛最多也最为抢眼。
黄鸟精力旺盛,活泼好动,喉舌发达,喜鸣唱,好模仿,歌声悠扬悦耳、婉转跌宕,并间有水音。它们是实至名归的食苏子(一种鸟粮)的音乐家。
父亲这个人童心未泯,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些透明塑料板,兴冲冲地用手钢锯哧啦哧啦锯上半天,锯整齐,拿万能胶水按照脑海中的蓝图逐块拼粘在一起,形成一条约有一米长短、高宽仅数厘米、除去两侧出口全部封闭起来的方形隧道。接下来,他把“隧道”的一端伸进鸟笼门,笼门与“隧道”恰好严丝合缝,另一端穿进一只事先用玻璃刀开出口子废弃的玻璃鱼缸里,鱼缸的开口与“隧道”相接处同样不留缝隙。在空鱼缸中放入鸟食、清水,鱼缸上蒙盖木板。
做完这一切,他撤去鸟笼里的食盘和水槽,兴味盎然地坐在一边观察黄鸟们的反应。
很显然,鸟儿和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穿衣戴帽的动物一样,有着很强烈的求知欲望,加上受到饥饿的驱使,没过多久,它们就耐不住诱惑,一先一后小心翼翼地钻进了那条父亲为它们精心设计好的道路。
高明的地方在于,这是一条一经进入便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道路,父亲将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他就如同万能的上帝一样,悄悄地布置好一切。他不给实验对象回头的机会,走向却只有一个,除了前进,还是前进。
有趣的一幕发生了,两只原本生长于丛林的黄鸟出现在一条人造的透明的塑料管子里,它们毛茸茸的肚皮紧贴“地面”,头颅抵住半圆形耸起的胸膛,绒线球似的身体膨胀着鼓足力气,张开的鸟爪平展开垫在身体下方,企鹅一样努力地左右摇摆着,每挪动一下就腾出一只爪子向前蹭那么一点点儿。虽然局促着、压抑着,但它们的神情兴奋,毫不见胆怯畏缩,间或从喉咙里发出短促但却清亮的叫声,仿佛是在互相串联打气。看它们这副匍匐而前锲而不舍的模样,简直就是一对儿快乐的老鼠,在兴奋地奔向理想中的新生活。
不得不承认,是天马行空的父亲给黄鸟们创造了一个充满挑战与惊喜的“开心乐园”,从此,它们乐此不疲地穿梭于这条无限纯净的道路上。在一个失落的世界中,它们依然尽情展现着存在于生命本真里的那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