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有机蔬菜(散文)
姐退下来了。还不到正式退休,就是把位置腾出来让给更年轻的人。姐其实是嫂子,可我从不叫她嫂子,老胡为此天大的意见也只有往肚子里吞。那天老胡说,你姐平时怎么对你的,心里清楚吧,不安慰安慰你姐啊?无非找借口要敲诈一顿饭,他那些弯弯拐拐我心里自然太清楚了。
阴谋得逞,去下馆子的时候,他哼着小调,那喜形于色的样子想藏也藏不住。邻座有位漂亮姑娘,屁股刚落座,老胡两眼马上直勾勾地瞅过去,眼珠子都转不动了。嫂子问他事,半天没反应。我见状便伸出两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问:这是几?是你那脑壳!老胡不耐烦地将我手一把拉下来,弄得我生疼的。嫂子斜了他一眼,说,一把岁数的人了,偏生好意思。他假装没听见,弓着腰分发筷子,然后侧过身来对着我把话往一边扯:有空了到我那里摘菜去,菜叶子水嫩嫩的,长得可爱着啦。
几天后我都忘了这事,老胡在电话里吼:没见过这样的人,鲜嫩的菜白白送,倒还求着你怎么的。得罪不起啊,屁股冒烟一路赶过去。见他提着几个大塑料袋站在小区门口,我便说你就不能好事做到底,把菜摘好洗净送过来嘛,不知道我忙啊。
忙你个鬼,艾滋病,反恐,雾霾,还有中国足球,哪件事你操心了?老胡数落着,我们到一起反正就没了个正形,谁不报复谁都不会甘心。
大约五六分钟,从老胡家的小区就走到了河边他的蔬菜“基地”。这是萝卜苗,这是小白菜,这是油麦菜,老胡一一介绍。本来一眼就认得出,他也知道我认识这些菜苗,我还是虚心地点着头配合他的讲解。我们一边拔一边洗,我说够了够了,他却不依不饶搞了一大堆。
这下帮你清理库存了,我说。
老胡说这是什么菜,拿钱都买不到。
什么菜,叶子菜,菜市场多得很嘛。我佯装听不懂。
老胡脑壳摇得跟货郎鼓似的,外行吧,说你不懂你还不信。
好啰,为摘菜我辛苦跑这一趟,车费钱你就别补了。我像高风亮节似的,实则故意气他。
这是真正的绿色食品,知道么。他颇有自豪感,但我已觉得老胡就快要原形毕露了。
菜肯定是绿色的啦,是黄色的干枯了你吃啊。我继续装糊涂。
老胡终于把嗓门提到高八度,说,一不施化肥二没有农药,晓得不。他手拿一把洗干净的小白菜大幅度用力甩着,水溅到我的脸上,也溅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分明是对我有些不满。
晓得了。我大彻大悟一般,又压低声音佯作神秘状,把手半遮着嘴,贴近他耳朵细声说,莫不是夜深人静之时,将你那自产的有机之肥频频施于上面?
说什么啦,人家到乡里买来植物油饼经发酵做的底肥!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面露不快,算我倒霉,怎么就交上你这样的朋友!他在那里气得不行,我呢,终于忍不住哈哈哈地笑得不行。
老胡快六十的人了,就我给他特殊待遇,喊声“小伙子”,他答应得兴高采烈。每遇牌局,嫂子准把他推给我。那天嫂子自信满满地甩下连儿对,两眼笑眯眯地看着我们。那边老胡反应迅速,假装清嗓子咳了两声。我这边心领神会一把分丢出去,他手出大牌将嫂子死死管住照单全收。
嫂子看傻了眼,偏过头问,你怎敢出这么多分,凑巧他有大牌?
未等我开口,小伙子已出来挡驾,若无其事地把话往别处引:这次坝上放水,把我地里的菜苗都报销了,可惜我那些好菜哟。
旁边老秦幸灾乐祸地笑着好一番绝评:君不见那些房子拆了建,建了拆,不然GDP怎么增长。菜被水冲走了,再买一回种子,种子公司数据就大一些,GDP泡泡糖就吹得大一些,不也有你一份功劳吗。想想你那流鼻涕的年代,把零用钱交给老师说是捡来的,结果得到了老师表扬。有点觉悟嘛,党培养你这么多年。老胡接过话头,你觉悟高,怎么不种菜,也为国家平抑市价做点贡献嘛。
我边清分边插嘴:小伙子,别扩大再生产了,不然哪天我带几个菜农来你家静坐。数完分,嗨,嫂子下庄了。
老胡的蔬菜“基地”起先是移动式的。我在阳台上只种了些花草,小伙子干劲足,花比我多,还种些菜,都种在花盆里,随四季阴阳搬来搬去。后来他干脆全都种了菜,说都一样长叶子又能吃,还种什么花。我说花开了好看,老胡说光好看能当饭吃吗,他那些歪道理一套套的。那年购置了河边一套“海景房”,小伙子沿河侦察了好些天,在河滩探得巴掌大一块高地开垦,这才有了真正的“基地”。
六月天,两口子去北京女儿那里,托隔壁退休的石老给他的菜地浇水。石老把水浇得满满的,天气大热,心想这样可多管些时候。菜们吃得太饱,不几日便倒了威。老人家担心不好交差,就买些菜苗补上。小伙子回来一看,自然心知肚明,老人自己不讲不便说穿,就不好补钱,于是买了些礼品登门道谢。此事一说,像欣赏件文物那样,我瞪着他瞧了老半天。发什么神经!老胡急了。
姐喜欢京剧,不用上班了,每天闲着都要唱几段,老一个人清唱不过瘾,跑过来要我给她伴奏。我平时不拉琴,手生了,就练那几个曲子。姐照样劲头大,隔三差五往我这里跑,把老胡冷落在家里。那天遇见老胡,我说,小伙子忙些什么,这么些天也不来玩。他看也不看我,偏着头望天上,嘴里却念念有词,我来什么,来打扰你们吗?你姐到你那里简直跟上班似的。听着这话里有气,怪他如此小心眼,我也来气。后来的十多天里,我不再理他。姐不知情,还要跑来唱京剧段子,我就谎称胡琴坏了。
本来以为姐不会再来家里唱京戏,我仿佛获得了解放,感觉人们把自由比作阳光真没错。谁知,小伙子打来电话,开口就骂,你姐退下来了,爱唱几句,你就这个态度啊,什么胡琴坏了,早不坏迟不坏偏偏这时坏,鬼才信你!还说要我等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他和姐马上就过来。老老实实把他们迎进屋,姐嗓子依然那样亮堂,先唱了她喜欢的《红灯记》中李铁梅那段——
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
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
奶奶呀
十七年教养的恩深如海洋
…………
没等一曲唱完,老胡就起身要走。我要他陪着姐,他说这京剧一个字绕山绕水绕老半天,听着来瞌睡,还是回去下棋好。我说回家里跟自己下啊。他笑了笑,说,电脑一开,全国人民,我喜欢与谁下就与谁下。
老同学T君请我吃饭,两口子点了很多好菜,我说搞这么多吃不完。他老婆说为了健康,他们经常就吃一大盆子蔬菜,问我这样好不好。我说多吃蔬菜当然好,但也不能极端,营养还是要全面。想到家里还有一大堆从老胡那里拿来的菜叶子,赶忙说,等会儿到我那里去取蔬菜,无公害的。这时,老胡的售后服务跟踪电话来了,问味道是不是跟街上卖的不同,其实还没来得及吃,我竭尽全力把能用上的溢美之词都一一掏了出来,估计那晚小伙子开心得觉都没睡着。
如果跟作物一样,人也分有机和无机两种,老胡无疑属有机的那类。总之,打灯笼难找的好哥们儿啊。
那年我回归单身,为谋生计,带着女儿逃荒似的到了这座城市,一切要从头开始。老胡把准备出租的老房子腾出来给我住,我问给多少租金,他说你出个数,我就报了个价,老胡给一个字:行。几个月后,我拿几千元钱交给他,他接过钱一把拍在茶几上,火冒三丈,你钱多扶贫啊!我说不是讲好了要给租金的嘛。小伙子一脸不高兴,给谁讲好了,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人证?合同呢?给我看看。我又说亲兄弟明算账。老胡说算什么账,你把友情退给我,不要我这个好朋友了是不是,不嫌房子旧就赶快把钱收好了。面对老朋友的“不讲理”,我只好甘拜下风。
这回老朋友到北京住久了点,发来几条短信,我就回了他一条:伙计,我一点都不想你,就有些想吃你种的有机蔬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