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接电话
一
袁老师打开家门,洗了电子高压锅,正在往锅里倒水,准备下米做饭,手机响了:
“袁老师,你今天打过一个学生吗?”电话是一个班主任打来的。
袁老师愣住了,打学生?怎么会?他从来不动手打学生的。袁老师努力想着,他实在想不起,他今天的课有点多,他今天上了六个班的体育课,他实在想不起在哪一节课打过哪个学生了。
“我想不起了。谁说的?是哪个学生?你能告诉我吗?”袁老师茫然地问道。
“哦,没有打过就算了。”班主任老师挂断了电话。
“打学生?打谁了呢?”袁老师捏着红色的瓜瓢,自然自语地念着。他没有看高压锅,手却不停地从盆里舀着净化水,往锅里一瓢一瓢地倒着。水溢了出来,流到了地上,流到了袁老师的鞋子里,一阵刺骨的冰凉惊醒了他。他一看锅里,赶紧把瓜瓢往锅里压,想舀出里面多余的水,水一下就跳了起来,把他的衣服也打湿了。袁老师一着急,用力太猛了,就像农村人往桶里捅舀粪的大粪勺一样。
“你是咋了?”听到声音,袁老师回头一看,妻子站在厨房门口,睁大着眼睛,惊讶地看着他,“你今天是咋了?弱智了?不会做饭了?”
“哦。”袁老师茫然地应了一声,呆看着妻子。
“算了算了,你走吧。我来做。”妻子说着,推着袁老师,“快去把衣裤换了,别感冒了,弄出冻疮来,这么冷的天。底座里全是水,不能用了。你今天咋搞的?谁把魂给掏走了?”
袁老师听着妻子的数落,看着妻子端出锅,倒出底座里的水,用干毛巾和餐巾纸擦拭着。
“站着干啥?还小呀!快去换裤子!”妻子忙着,头也不抬地吼着。
窗外,风呼呼地吼着,碰撞得玻璃窗发出砰砰的声响,好像要倒下来一样。这冬天的风,就像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半下午都还有太阳,一到放学就呼呼地刮起来。早点来就好了,就不用上那么多节课了。这农村中学,越接近期末考试,文化课老师就抢着体育、美术、音乐、微机课上。如果不是学校盯得紧,所有这些课的老师就等于放假了。即使盯得紧,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把体育课给文化课老师上,学校也不会说什么。
袁老师坐在床上,望着对面的窗,苦苦地想着,打了学生?打了谁呢?他想不起。如果说没有打过,怎么弄到班主任那里去了呢?如果打了,他怎么就一点想不起来呢?是谁呢?怎么班主任不告诉他呢?是班主任能摆平?还是班主任不敢告诉他学生的名字,怕他报复学生?两种可能都有,那究竟是哪种情况呢?
“老袁,吃饭了。”妻子喊道。
袁老师好像没有听到,仍然坐着没动。
“老袁!老袁!吃饭了!”妻子又提高了声音喊道。
袁老师还是坐着没动。
“你今天咋了?犯神经了?闯鬼了?我喊你这么久,你没听到?”袁老师的妻子站在门口,吼着,一边看着袁老师的神态表情。
袁老师抬起头,哦了一声问道:
“你喊我?喊我做啥?”
“喊你吃饭!你掉魂了?”
“哦,没啥。吃饭,吃饭。”袁老师念着,站起身,往门外走去,咚的一声撞在了妻子头上,跌在了床沿,一滑坐到了地上。
“你究竟怎么啦?”袁老师的妻子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羽绒服,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什么?你的衣服这么湿,鞋袜也是湿的,你不知道换一下?你今天究竟咋了?遇到什么事了?什么事把你吓成这样?你给老娘说,老娘给你摆平它!”
袁老师的妻子,和袁老师差不多高,身宽比袁老师还阔,脸黝黑,堆满了结实的肉,真的是人高马大。袁老师在学校上课,她就回老家种地,是一个标准的能干的农村泼妇。
袁老师坐在床边,看着妻子,一脸茫然。
“看你这个熊样,哪里有点男人的样子?我看你要窝囊一辈子!遇到什么事了,吓成这样?天塌了,有老娘给你顶着,怕啥?还能掉脑袋?”说完,蹲身脱着袁老师的鞋子袜子,又脱着袁老师的衣服。
“死猪,站起来,把裤子换了!”
袁老师“哦”了一声,像个小孩子一样站了起来,提着脚,让妻子帮他脱着穿着裤子。
“走,吃饭。再大的事情,吃了饭再说。”妻子在袁老师的右肩膀拍了一巴掌,拉着他就往饭厅走去。袁老师家的饭厅就在厨房外面,是和客厅相通的一块“空坝”,并不是真正的饭厅。
袁老师捏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饭,动着菜,心思根本不在吃饭上。
“吃饭呀!”袁老师的妻子吼了一声,夹起一块瘦肉,塞到袁老师嘴里。袁老师慢慢动着嘴唇,嚼了几次,就停住不动了,他呆看着桌子。袁老师的妻子一看,火了,腾地站起身,说道:
“不吃算了。不可救药的东西!”
袁老师的妻子说着,乒乒乓乓地收拾起碗筷饭桌。
袁老师坐在饭桌前,还是那样呆呆地看着桌子,不说,不动。
天已经黑了。
袁老师的妻子回家浇油菜累了,她骂完一句“你慢慢发神经吧”,倒在床上就呼噜呼噜地吼了起来。如果是往日,袁老师一定会给妻子压压肩膀处的被子,怕妻子冷着了。可今天没有,他还在桌子边坐着。
窗外一声巨响,袁老师被惊醒了。是谁家的花钵掉到了楼下?真险!袁老师想着,拉亮电灯,走进了卧室。
袁老师再也没心情看小说了,他关了灯靠在床背上,继续想着,他确实想不起打了谁了。他想打电话问问班主任,拿起手机,又放下了。班主任不是说没打就算了吗?自己何必又去问?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不是不打自招吗?不是心中有鬼吗?
是谁呢?是谁给班主任打的电话?这个电话打给了哪些人?校长?教育局?
还是打电话问问吧。袁老师又拿起了手机……打学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这种玩笑是开不得的。现在,教师最忌讳的就是有人说他们打学生了。为了不涉嫌,不少教师都带上了扩音器,在课堂上和学生比声音大小。甚至老师在讲台上讲,学生在教室后面摔跤,他们也当着没看见。只等铃声一响,那声“老师请休息”都不需要,老师捏着书就逃出了教室,心里说“又安全了一节课”。这体育课,就更没法上了,学生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只要他们高兴,只要他们安全没有弄伤身体,就万事大吉了。他又怎么会去打学生呢?
没打,确实没打。可是,那班主任怎么又向他询问打学生的事情呢?袁老师想知道,很想问,他又拿起了手机,拿起了又放下了。他不知道问的好还是不问的好。窗外真黑,窗玻璃还在轻一下重一下地响着。袁老师继续在“打了谁”,“问还是不问”的问题中纠结着,想睡睡不着。
二
“喂,睡了吗?”黑夜中,袁老师听到手机响,一抖,赶紧拿起了手机,抖着手按下了接听键。是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他没有听出是谁的声音。
“没有。啥事?”
“你今天……”对方的话还没有说完,袁老师就急迫地说道:
“我今天没有打过学生,谁也没有打过。”
“打没打过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帮我做一件事……”对方不紧不慢地说道,说话声里好像有笑的味道。
是谁?这个声音好像听过,但是,是谁呢?是班主任的?不像,这个声音有点老,年龄比班主任大多了。那是谁呢?袁老师还是努力地想着,想想起这个电话的主人是谁,但是,想不起。
“什么事?”袁老师紧张地问道。
“我的孙子正在医院里,医院说需要一大笔钱,要做手术;可我家里拿不出这笔钱。医生说,说不定我孙子还可能残废……我孙子说,是你今天打的……”
“我没打过,我没打过,别冤枉人!你是谁?你孙子是哪个学生?”袁老师急切地问道。
“没打过?没打你会这么紧张?你打的哪个学生你不知道?你帮我找学校,把这医药费解决了……或者,你把这医药费给出了……”苍老女人的不快不慢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响亮,就像窗外响起了霹雳。
“放你妈的屁!你是谁?你赖人赖到老娘头上来了,你有本事来找老娘!”袁老师的妻子啥时醒的,不知道。妻子突然抢过手机,对着手机吼道。
“你骂谁呢?我是谁?我是你大娘!”手机里也吼道。
“大娘?”妻子突然愣了一下,袁老师也突然想起了,这个声音就是妻子的大娘的,怪不得听着有点熟悉,只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说他打人的会是他们的大娘。大娘的孙子今年读初一,还是找他给选的班。
“大娘,老袁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你讹人怎么讹到侄女婿头上来了?侄儿受伤也好,生病也好,不是买了保险吗?你拿着发票找学校报销不就得了?真是的,半夜三更不让人安宁。”袁老师的妻子说着,挂断了电话。
“咋挂了?咋不多问几句呢?咋不问清楚究竟是咋回事呢?”看妻子挂断了电话,袁老师惊愕地说道。他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特别是大娘怎么会说他打了她的孙子,他的记忆里没有一点打了学生的影子,一点没有。
“睡吧,别理她。她是出了名的恶妇无赖,连爷爷都不赡养的恶婆!自己孙子生病了,舍不得花钱,想找人垫背了。只是没想到,她谁不找,竟然找到了你。都是因为你软弱窝囊。你要是像我,谁还敢惹你。真没出息,因为这点事,饭也不吃了,觉也不睡了。睡吧,睡吧,明天周末,回去帮我把地里的草除了,草比菜苗好。”
这个大娘,袁老师知道,是出了名的乡间横人。妻子的爷爷跟着妻子家,大爷大娘不给粮,不给钱;就是老人病了,老人生日了,他们也不出力不出钱。如果不是因为她家孙子读初中,她是不会联系袁老师两口子的。
袁老师的妻子说着,又躺下了,伸手一拉被子,又呼噜呼噜地睡了。
大娘的孙子,袁老师认识,这个班的所有学生中,他通过点名最先认识了大娘的孙子,目的是方便给他鼓励关照。这是个最跳的学生。袁老师努力回想着,他今天没有打过他,从教他以来,他就没有碰过他。在学校里遇到,也只是喊着他说两句,用“努力”“认真”之类的话提醒一下。
“没有打过,真的没有打过……”袁老师自言自语地反复念叨着。
“没有打过,就更不用怕了。人正不怕影子斜,睡吧,睡吧。别那么没出息。”袁老师的折腾,让妻子也没法睡了。
“不是。你哪里知道学校的事情啊!一旦被学生和家长告发,说你打了学生,不管是真是假,只要弄到上面去了,那处分是很重的,评不了职称,长不了工资,这是一辈子的事情。还有可能被开除呢。如果被开除了,我们这个家……”
袁老师的妻子没有工作,就只是种着老家那点田地,那只能管吃,哪能挣到钱?儿子读高三了,每个月的生活费,补课费,资料费,……不少呢。母子俩那点田地,一年的收入还不够儿子一个月的开销。好在近几年,乡厨兴起了,袁老师的妻子偶尔去帮两天厨,能挣六七十元一天。
大娘在农村耍横诬赖人的故事,袁老师听妻子说了不少,他一直不很相信。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惹上了她。知道是她后,袁老师又想起了妻子说的故事,他相信了,更怕了。这是一个难缠的女人,一个六亲不认的女人,一个敢说敢做的女人。如果她闹到学校,如果她闹到他家里,该怎么收场?明天回妻子的老家除草,她不会来闹吗?更可怕的是,如果她闹到教育局……
妻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两个女人撞到一起,不会打起来吗?那事情不是会越闹越大吗?
袁老师想着,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着急,越想越睡不着觉,他感觉到头有点痛了。就像当初背不了书一样痛,那时,他可以撕掉书来发泄,今天没有书可以撕。他弯起手臂,用力拍着额头,啪啪的声音在屋里里清脆地响着。
“你做啥?疯了?”妻子侧身吼道,一巴掌拍在袁老师的手臂上。
袁老师正要说话,手机又响了起来,他伸手抓过手机,手机在他手里不停地抖着。
“袁老师,你赶紧到学校办公室来一下。”电话是学校负责安全的副校长打来的。
“什么事?”袁老师胆怯地问道,他预感到,他担忧的事情来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你来了再说!快一点!家长等着!”副校长的语气很重,袁老师听出了不满,听出了责备,听出了问题的严重性。
袁老师放下手机,摸着衣服裤子,没有摸到,一把摸到了妻子的脸上。
“你摸什么?”黑夜中,妻子问道。
“我找衣服裤子。”
“半夜三更的,你穿衣服裤子干啥?不是打湿了吗?快睡吧。明早再找。”妻子说着,侧过了身去。
“不是。学校打电话了,让马上到学校去。”袁老师小声地咕噜着,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害怕惩罚一样小声。
“什么?学校?这个恶婆娘真的弄到学校去了?”妻子翻身坐起,拿过袁老师的手机,翻看着通话记录,确实是学校一个副校长的电话。
“这个恶婆娘,我找她算账去。这觉不睡了!他妈的!”袁老师的妻子说着,按亮了电灯,穿着衣裤。
“你干啥?你睡觉吧,就别添乱了。我去学校看看再说。”
“你这熊样子,不被欺负才怪。没打人也被弄成了打人。要闹就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下不了台,谁丢了谁的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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